第一章(第7/8页)

是该让这些不速之客撤离村子了,尤其是它们当众去干那有伤风化的事,让人忍无可忍,这会带坏女人和孩子们。有人从外村亲戚家借来了打兔子的土火枪,有人包来了老鼠药,还有人找来了专门捕捉黄鼠狼的机关……好事者们已经商量好,要是这些猫再不走,它们就永远别想走掉了。

搁平时,要是黑夜里发现一只猫站在牛头上玩跷跷板,一定会呼啦围一群人,挤得水泄不通地看热闹,在专注的沉寂后还会不时爆发出精彩的起哄。村子里的生活实在是太单调贫乏了,能使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胳膊脱臼的马戏一年最多在村街上表演一次,而公社的电影放映机,无论村人们怎样呼吁、请求,两年能在村里的哪张幸运的桌子上扎着屙屎的架势蹲上个把儿小时,已算是烧了高香——可是那天晚上,一只猫久久地站在一头哞哞哀号的牛头上,村口大路上围坐着那么多男人,却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大伙儿在晴天干地的夜晚都是睡在大路两旁的,躺下之前他们都要三三两两坐一阵儿,低声叨叨闲话算作催眠小曲。是那头拴在桩子上乘凉的牛骤然爆发的嗥叫招引去了谁的手电筒光柱(生产队的牲口院就在路西旁,吃饱了草料的牛或卧或站占据了一片空地),在红不瞎瞎的锥形光域里,两只牛眼红不瞎瞎的,像两只小灯笼;而在那两只灯笼上头,还有两点绿荧荧的鬼火在烁动,接着大伙儿就看见了那只狸猫,正优哉游哉地在牛头上喝闪,就像一只站在抖动的树枝上的鸟儿。无论牛怎么样扭动摇摆硕大的头颅,狸猫一点儿也没有害怕的意思,它不停地变换着姿势调节身体的平衡,“胜似闲庭信步”,即使手电筒照住了它,它也没有马上跳开的打算。它一定是交配交累了,思想晾晾风,而要有惊无险地刺激刺激“晾风”,再没有比牛头更惬意的地方了,就像目下逛腻了“发廊”“美容院”“洗脚城”的人们,都想走出国门登登阿尔卑斯山之类的宝地去开开洋荤一样。

手电筒没有马上揿灭。他们都想看看这些跳梁小丑最后玩弄的伎俩,甚至连从席子上站起身的饲养员,也没有走上前去照护他的牛。他们料定这只猫天亮就不会这么高兴了,它不被土火枪喷射的霰弹打个稀巴烂,也逃不脱毒药或捕兽夹的迫害。他们商量了好几夜,各种各样的杀害工具整装待命,都有点等不及了。他们已经说好第二天天亮实施他们的杀戮行动。

——真是抱歉!直到此刻,已在村子里出出进进了好些个来回,差一点都对村里的一些人一些事情有了眉目,但除了名字外,我们对这个村子还谈不上了解,不知道它的身世、它的家族,还有兄弟姐妹们。忙里偷闲,现在,我们说说村子的大致光景。

这个村老老少少有九百多口人,分为南北两个生产队。虽是一个村,牵牵连连有各种各样的门第亲系,南队和北队却几乎是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跟两个村庄没有什么区别。我们讲的南塘在南队的地亩里,故事自然也就是南队的故事。

这村子的名字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嘘水!而嘘水村西侧,不到半里远的地方,坐落着另一个两百多人的小村,这小村的名字更让人摸不着头脑:拍梁。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嘘水村没有一户人家姓“嘘”,拍梁村也没有一户人家姓“拍”(不知道《百家姓》里有没有这两个字),连谐音相近也没有。后来的年月里两个村人口增加一倍以上,慢慢地暄虚浮肿,最后融合成了一个大村,在1:50000的县级地图上,比苍蝇屙下的屎迹大些的黑点旁边趴附着四个汉字:嘘水拍梁,四个字挨得太近,分不出是两个村。而像这样的黑点在那张地图上密密麻麻,比天上的星星少不了多少。

奇奇怪怪的事情远不止此。嘘水拍梁是一个大队,这个大队的名字却不从老大称呼,而是被叫作“拍梁大队”,之所以叫“拍梁大队”而不叫“嘘水大队”,可能的原因是大队支书是拍梁村的。前头提到的老鹰,是大队的民兵营长——也是南队乃至嘘水村唯一的大队干部,比南队队长更当家——再后来大队改称“行政村”,民兵营长被叫作治安主任。但换汤不换药,人还是原来的那堆人,事情还是原来的那摊儿事。另外,拍梁大队属下还有个叫白衣店的小村,缩在拍梁村正南一里开外的地方,这个村小到了这种程度:所有活物加在一起,也不一定凑够嘘水村人口的半数。所以,白衣店就像一块结得不大的长蒂红薯,远远地趔开母蔸,总试图让人忘掉它。

大队既然叫“拍梁”,大队部当然也就安在拍梁村:在拍梁村的东南角,横着三四排土墙红顶的瓦房,三四排红瓦房又被一圈豁豁牙牙的矮土墙松松垮垮抱在怀里——这就是大队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边十八般武艺样样不少。有学校、卫生所、宣传队,有手摇电话、麦克风、高音喇叭,还有支书会计秘书通讯员之类的衙门里不可或缺仅只是名衔常换的玩物儿……隔不长短,三个村的人们就要被土院里一柄长竿高高举起的一只高音喇叭叫唤到学校的操场上聚一回,名曰“群众大会”,大会之后还要有一些敲锣打鼓喊口号发羊角风的游行。这些大会游行什么的瞎折腾对三刀砍不出一道白印的大人来说并不新鲜,全当闲着没事儿凑凑热闹,可对于那些天天上学却没有学可上(也没有课本)的小学生们,每一次却都是盛大节日。

一条南北大路纵贯嘘水村。你要是在夏夜里走进村子,你一定会大吃一惊——村口里外的一路两旁彻夜扯满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鼾声,就像是密布的天罗地网。几乎村里的所有男丁,晚饭后嘴一抹拉就都聚集在了这条路进村的路口上。南队在村南,北队在村北。天气一热,没谁愿意捂在严严实实的屋子里出汗。他们或拎张苇席,或扛只麻绳襻织的软床子,往路旁一躺,有一句没一句地拉上一会儿呱儿,不知不觉田野里走来的凉滋滋的风就把他们身体里的鼾声一根一根扯了出来。

但猫在牛头上跳舞的这个夜晚大路两旁没有一个人早早走进梦乡。他们三三两两聚一堆逗着头叽叽咕咕,光看见烟头火像红色的花朵闪烁在微风和微风送行的落叶中——路旁白杨树上的绿叶耐不住焦渴,枯黄着面孔从树枝上走下地来。旱情仍在加剧,打井水的桶绳每天都要接上一截儿,清晨草尖上的露珠越瘦越小,连天上的星星也少了许多,稀不冷腾的一个个都被热得昏头昏脑迷迷瞪瞪的,像从没睡醒过。玉米叶子干萎了半截,刚刚水仁的棒子软耷耷弯下了身子,比性高潮过后男人的家伙头儿更萎靡不振。听着远远近近此起彼伏比哭还难听的猫叫声,坐在燠热仍未散尽的黑暗中的男人们一个个都阴沉着脸,肚子里窝着一团无名怒火。对于猫围着他们蹿上跳下的挑衅,他们已无动于衷——因为知道动也是枉然,这些猫比闪电更灵巧,你抓不住它,碰不着它,连疾飞的砖头坷垃什么的也休想撵上它。它们好像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四条腿的动物,而是生长有无数翅膀的精灵。男人们冷冷地看了一会儿牛角间炫示浮荡的那两点绿火,听任那只牛悲壮的哞鸣耸起在嘈杂的群猫的楚歌里。他们心里说:“等着瞧吧!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