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8/8页)
但最终却没有一只张牙舞爪的猫死于男人们精心策划的大屠杀中,村里的老人——他们的母亲父亲、奶奶爷爷们一挥手间就粉碎了他们的阴谋。他们最怕这些人干涉,但这些人还是不失时机地站出来干涉了他们。老人们扫了信影儿,是在那天半夜时分深一脚浅一脚摸到那条路上的——“起来!起来!”他们挨个儿推醒了他们的儿子孙子们,儿子孙子们揉着惺忪的睡眼,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明白即使等到天亮他们嗜血的眼睛也不一定能看见一只只绚烂绽放的狡猾的猫了。他们垂头丧气地歪仄在路边的那些破席上、松垮垮的软床子上,一声不吭地接纳站在路中心双脚被干燥的醭土湮没的老人们的训诫。实际上这些训诫他们穿开裆裤时就不稀罕了,他们的耳朵早被这些夹满灰尘味的废话磨出了茧子。
老人们讲到哪一年哪一月(驴年马月),村子里“过”蚂蚱——实际是蝗灾,但他们却称为“过”——蚂蚱过来,就像乌云,庄稼棵子上趴得都瞅不见绿色,“沟坎里涡漩了一堆一堆的蚂蚱,一撮就是一箩头!”蚂蚱过后,庄稼变成了秃茬茬,树上连叶梗都啃光了,除了天还暖和外,其他跟冬天没啥两样。村子里还过过蜻蜓,过过“雪老鸹”——一种半大不大的黑鸟,落得树枝都驮不动,累得咔咔嚓嚓直叫唤,走在路上它们扇动的翅膀直碰你的脸。水天——他们把多雨的涝年叫作水天——还过过蛤蟆,清一色的癞蛤蟆,咯咯哇叫着,铺满地面排成一队一队地朝东南开去。还过过鱼,说都是啥鱼都是啥鱼,从漫水的田野里一续子一续子像逃荒一样游向远方……但无论过啥,你听说村里人谁动一指头啦?!——那是神虫!那是上天派来的!——谁动烂谁的指头!
——我看谁再敢去打猫的主意!
——猫抓你的脸,你用手捂着!猫舔你的嘴,你背背头得啦!
村里最老的老人就是这么说的。
最老的老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推倒了村子里的上层建筑,那些整天嚷着要“破四旧立四新”的干部们第二天一大早就张罗着去某个秘密村落里购买被上级严令查禁的榆皮线香,接下去村子里很快就处处香烟袅袅了。祈愿的虔诚声音比猫们的歌唱低多了,但已经整天不绝于耳。
三天之后村子里的猫就销声匿迹了,因为烧香磕头祈愿神明的第二天,村里的树梢就唰唰甩出几道曲折遒劲的蓝色闪电,接着响雷就轰然而至。暴雨是在落黑时分倾倒下来的,比捣掉筲底更淋漓,连那些房顶的麦草被乱猫踩成翻毛鸡因而屋漏如注的人家,也照样欢欣鼓舞。他们心里说:“下吧,下吧,一刻不停下它半月才好呢!”
可第二天下午彩虹就架在了东天上,虽然只下了一夜半天,但降雨量并不小,地势稍稍低洼的田野已经荡起了浑浊的波浪。南塘细瘦的涟漪也陡然长大,差一点就咬住了半坡里羸弱的荻苇刚刚吐出的褐色芦穗。挽起裤脚聚在村口要去田野里看看庄稼的人们猛然发现:他们的耳根清净了下来——那嘈杂了将近半月的猫叫声没有了!他们不相信地东瞅西瞧,最终也没在一片片被雨水冲刷得平展展的泥地上发现哪怕是一朵梅花形的蹄印——猫们的确是走了。过完了。
那些老人们开始昂着头挺着胸脯在村街上走来走去,一撮撮弯曲的山羊胡能撅到天上去,为他们当了一次未卜先知的诸葛孔明而不可一世。他们在饭场里动不动就大声嚷嚷,随时想向谁发一顿脾气——他们已经有了发脾气的资本,他们的花白胡须即使比麻嘎子(尽管和诗意的名字“喜鹊”是同一种鸟,但在北方,它扮演的角色比报凶的乌鸦更糟糕,它嘎嘎的干燥叫声不但预报祸事还招引祸事,而且它还是男性生殖器官棒棒糖部分的别称)的屁股撅得更高也没人再敢说什么。他们几乎逢人就说:“看,我没说错吧?要是死一只猫试试——可有好戏瞧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就是这些以长辈自居的趾高气扬的老人中的一位,雇佣一个邋遢少年,隔天吃一次他皮包骨头的两股间悬吊的那根疲软衰败的破玩意儿,但每次五分钱的赊款累积够一元时,他又赖账不给,光火的少年跳进饭场里把他那根总是瘙痒的老鸡巴抖搂了出来。而另一位老人活儿做得更地道:为了体现他对晚辈的关爱,在一个漆黑的深夜他抚摸了儿媳妇屁股上那团臆想的雪白,不想警觉的儿子当场捉住了他,并礼尚往来地孝敬给他劈头盖脸一顿痛打。)
事实却并非如此,因为访问的猫群离开的第三天,有人就在村口的那眼水井里捞出了一只死猫——那是唯一一只在村子里与死亡晤面的猫!它的身体已经泡胀,白歪歪的,像发得暄虚的刚出笼的蒸馍。它的胡须翘在嘴两侧,硬硬挺挺如几根细铁丝,比预料它不死的那撮撮稀稀落落的山羊胡子可是威武得多。它的死亡时间至少在三天以上,因为皮毛已经糟透了,用树枝一拨拉就红癣癣剥落一大块。而且——人们发现它的脑袋已经碎裂,就是说,这只猫是被人打死的,出手相当狠,否则脑壳不会烂得如此一塌糊涂。
这眼水井为此停业了两天,之后男人们戽干井水,把井底的淤泥也清理得一干二净,可新泉出的水还是有一股臭味。这眼井古老得人们都说不清它的岁数,它一度使嘘水村的豆腐坊和油坊闻名遐迩,因为它能使一套豆腐多磨出三斤,二十五斤芝麻多晃半斤油——而且豆腐也嫩,香油也香。有一多半南队的人都吃这眼井的井水,每天天不亮,井台上挑担桶襻就叮叮当当唱成了一台戏。而现在井水坏了,永远地坏了(此后几年里一走过这眼水井人们都得捂着鼻子,那股臭味似乎在随着岁月的延宕而变浓,而出村进村的路又不能不走,没有更好的办法,最后只得把井填平),那处碎砖铺就的井台于是萧条了下来——这眼井被人们彻底遗弃了。就是从这时候,压杆井,那种呱嗒呱嗒一叫就能从地底下唤出清泉的铁制汲水工具,开始深入每一户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