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7/8页)
王老师说这儿曾经居住过女娲,“女娲,你们知道吗?——就是人母,是她抟泥造人,让大地充满生机……女娲制伏了怪兽,砍下它的四条腿当柱子,东南西北,支起了塌陷的天空。女娲收割芦草,燃起大火,炼出五彩的石头修补刚刚起高的苍天上的几处窟窿,不让它再哗哗啦啦漏水——喏,你们看,就是这些,这种五彩——”王老师没有抬头,只盯着人群,顺手往头顶一指,“那是些完工之后剩余的石头,码在了一起。”顺应着王老师的手指,太阳的彩冠猛一绚烂,像是竭力要让人看清它并认出它来,就像队列中被点名的兵士。女娲摊开芦草的灰烬,一点一点堙去地上的积水……好了,一切都好了,然后她着手和泥,和出滋滋腻腻的泥块,放在那儿饧一饧。即使这会儿,大功即将告成的这会儿,女娲也没舍得闲下来歇歇,她还得赶紧踩平泥泞的场地,好让她的孩子们一到这个世界上就看见平坦与光润,就能在平阔的土地上游戏玩耍、欢笑荡漾。女娲消耗着自己,却从不知道自己在消耗着。她是人类的母亲,她从不为自己着想。她想着即将在她的手下出现的所有人——她的孩子们。她知道他们能让世界充满光明和生气,能驱散旷古的寂寞。她正是这样想的,这样地充满希望和憧憬,才那么投入那么兴致勃勃地创造人世。女娲开始抟泥了,开始精心地照自己的模样或自己想象中的模样捏出一个个小人儿。她向着泥人儿轻轻吹气,她让他们拥有生命。她欣喜地看着泥人儿离开她的手,在地上活动腰身;她看着他们眼睛里渐渐生发光芒,皮肤渐渐红润;她看着他们颔首沉思,看着他们在一起吵吵闹闹,或携手,或交媾,洋溢着欢乐和生机……但后来发生了她想也想不到的事情——他们在打架,越打越厉害。他们竟然互相撕咬,像是她曾经拼死杀掉的那些野兽一样。他们还不就此罢休,接下来的事情更使我们的母亲目瞪口呆——她的孩子们在互相残杀!他们在杀戮!女娲的孩子们在毁坏女娲的精心创造。女娲不知道她的孩子们为什么竟是这样,一切她都意想不到,都意想不到。她制止不了他们,没有一个孩子在听她的话。她彻夜呐喊,现在她的嗓子已经哑了。她已经沉默,她知道她无能为力。
女娲是人类永恒的母亲。女娲创造了人,也创造了人的智慧。人的智慧是世界上无与伦比的事物,它能战胜一切,创新一切也毁灭一切。女娲就像这空气中走过的影子,她在一切中穿行,却隐藏在一切之中。女娲在时光中永恒,不再被时光所消灭。她存在过的每一个瞬间都不被消灭,她生命中的每一秒钟,都完好地存在于时光中,存在于被时光沉浸的空间中。就像影子走过空中,人类的母亲女娲生命中的每一秒都完好无损地存在于过去的时空中,那是一种永恒的活跃的宁静。
南塘,就是这片南塘,是女娲生活过的地方,是女娲生命存在过的地方。她曾在这儿斩除怪兽炼石补天,曾在这儿抟泥造人。千百年来女娲都活在这片地层下,没有谁惊扰过她神圣的宁静。女娲的孩子们,你们听清,是你们手中的工具,你们的铁锹与锸锨,掘毁了你们祖先的居所。从此永恒在这个时间里的母亲被迫走出了住室,被迫进入了生命周期,曾在这个时间里永恒的女娲就像她创造过的每一个人一样,也开始从青年走向老年,也开始了不断地向死亡挺进。她被她的孩子们推向了陌生的苦难征程。她脱离了凝固的永恒生命,进入了生命的另一种永恒周期。
但女娲是所有人的母亲,她和人类永存。就像一股风从这里吹向那里,这里的风没有了,那里的风也没有了,但风仍在这个世界上,风不会消失。凝固在南塘——也就是这里这一刻的女娲被打开,开始了她从生到死的生命历程。她走过生命,但她不会消失。她将用自己的创造物让这段生命永生。你们听说过《诗经》吗?就是开头一句诗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那本书,念过私塾的老辈人应该知道的。《诗经》离现在已经有好几千年了,那个时候的所有的事物都消灭了,丝毫没有留下,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唯独《诗经》长生不老。《诗经》记下的人和事永远活着,有时会兀自走到我们面前,事儿就像发生在我们身边,就像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一样。女娲这段生命历程里的一点一滴,都会变成字,变成《诗经》那样,变成我们说着的“话”。只要这个世界上的人活着,这话就活着。被话说着的女娲也就活着。女娲只是从一种居所迁到了另一种居所。我们的母亲女娲永远不死。
之前嘘水村的人听说过女娲,但都是一知半解,谁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直到这时,他们站在了春天的麦田里,站到了王老师身边,才明白了自己是从哪儿来的、自己的母亲是谁。他们先是集体默不作声,目不转睛地盯着王老师,然后就开始瞪大眼睛交头接耳,像是他们脚下微风颤抖着的麦苗。是的,春天的暖煦的风在轻轻地拂弄着他们,让他们感到温润,让他们坚硬的心变软,冰冷的血温热。而远方,在村子的上空,那株独自茂盛着的大楝树像是一大团浓云,在雍容大度地翻滚摇摆——那也许是一支蘸饱浓墨的巨笔,要在雄阔的蓝天的纸笺上写下些什么。
人群被王老师的话震撼,一时顾不上去关注震源了。他们打开尘封的记忆,用王老师给出的答案一一印证。他们处身在集体兴奋之中,每一个人都有种真理在握的感觉。他们先是大眼瞪小眼地窃窃私语,渐渐声音放粗,忘却了诸般禁忌,于是本性复原,无休无止的抬杠争吵再度抬头并渐次升级。就是在人群这样吵吵嚷嚷喳喳聒聒时,王老师悄然消失,像她的悄悄来临一样她又无声无息地悄悄走了。
初开始人们并不相信王老师已经从他们面前倏然消失,他们角角落落乱找,总觉得那个刚才还向他们谆谆教诲、慷慨陈词的王老师就站在某个人的背后,待在哪个角落里,似乎在与他们捉迷藏。田野一派空阔,藏不住任何东西,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只鸟也休想逃脱人们寻找的眼睛。除了人群站着的南塘北堰,他们还下到塘坡里,围着老窑转了好几圈……最后的结果是彻底的失望,他们没能再看见那个一会儿年老一会儿年轻的女子的身影,没能再听见刚才还响彻南塘的那个不高却能让每个人都听清的声音。直到这时,他们才确信王老师是走了,是真的走了。
王老师走失的版本在嘘水村有好几个,一说她是在南塘就地没有的,一说她是走失在回村的半路上,也有说在迈进正义家的院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王老师突然不见了。每一种版本的传说情形不同,风格各异,但都在一点上达成共识:王老师没有再回到正义家,就是说她丢在正义家里的那个仿牛皮医药箱没有拿走。满心疑惑若有所失的人们涌进正义家中,催逼着莲叶、莲叶妈赶紧一通乱翻,其他人也没闲着,旮旮旯旯地寻觅,连老鼠窟窿都不放过,但最终都两手空空。他们当然找不见那只牛皮箱,要是牛皮箱能轻易缠绕上视线,他们也就不会一下子看不见王老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