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8/8页)

王老师来访嘘水村的痕迹遗留了好几个月,除了人们在话语里频频提及外,默默讲述这一切的还有那几溜路边的麦田,就是人群簇拥王老师踅向南塘时踩坏的那些麦田。那些田地的主人在这一年里充分体味了塞翁失马的心理变迁,他们在短短的几个月里拥有了一次深刻的悲喜交替的体验。时过春分,麦苗已经分蘖,麦茎初莛,这时节最怕践踏,略微一碰嫩脆的麦子身体就会咔叭断裂,等于被阉割,会彻底丧失繁育穗实的能力。那些人家面对着被劁掉的麦田扼腕兴叹却无力回天,但因为碍于神奇的王老师的情面,碍于即将干涸露底但仍深不可测的南塘的情面,没有一个人发一句牢骚——按惯例,受害人,尤其是受害人家的女主人会让村子上空回荡绵绵不绝的诅咒漫骂的。骂大街是嘘水村的风俗,是深夜里寂静村子的另一种底衬。谁家的鸡不见了、谁家的猪打野糟蹋了谁家的庄稼……诸如此类鸡毛蒜皮的事情,嘘水村的人们都要通过骂大街来解决。她们腔调里扯出长长的尾音,遗韵无穷,像唱戏一样抑扬顿挫、数白狼烟地骂人。她们顺手拎来最恶毒的诅咒(咒语通常由家族中久远与将来的频动女性生殖器串成,像一挂凌乱而壮观的念珠),使骂大街成为一门独特的艺术,完全可以和当地出产的剪纸啦、泥泥狗啦、某某镇年画啦等等民间艺术相提并论。其实骂大街是完全有资格申请“世遗”(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让那些能决定世遗生死的联合国官员们在嘘水村待上一个夜晚,倾听一次这种“大街上的歌唱”,相信最后投票决定死活时,骂大街有可能全票通过,从而活成人类咒骂民俗史上的一道炫目风景。

那些麦田的主人破天荒没有在夜晚进行骂大街表演,他们自认倒霉,已经打算刨掉绝育了的麦苗补种春红薯春玉米之类的作物。就是刨开麦田时他们才眼睛一亮,发现他们的麦子打破了种属限制,跨越了自然规定的诸般樊篱,溅射在土壤深处的白色麦根不再仅仅是乱哄哄膨散的琐细须根,而是像薄荷啊、茅草啊,或者芦苇啊之类的多年生草本植物一样在老根的周围衍生出壮硕的地下根茎,那些根茎有扎头绳子粗细,一节一节的,每一节的接壤处都正生发新芽,新萌蘖的芽丛格外茁壮,就要探出地面,褪去幼稚的嫩黄披上浓绿。那些人刨了第一锹后就撂开了工具,他们望着已经没有了垅畦概念到处崭露头角似麦非麦的新芽,不知如何是好。事实再一次超越了他们的经验,让他们搓手嗟叹、莫衷一是。

那些新芽纷纷钻出地面后才显露真容,它们暗地里不合群,但明里却和众麦打成一片。它们的叶片浓绿,后来也渐渐变得粗糙,有一溜溜硌手的平行脉络;它们该分蘖时分蘖,该蹿高时蹿高,该打泡时打泡,该甩穗子时也甩穗子,几乎所有的脾气性格都和周围的麦子没有毫厘之差,唯一的区别是后来盖棺论定时的产量——这些麦田折合每亩两千斤出头,比周围的麦田高出了一倍,创嘘水村历史新高。通常在丰收年景,每穗麦子攒攒劲儿能出生七十多粒麦粒,而这些麦穗异军突起,穗实都超过了让人目瞪口呆的一百粒以上,而且一粒是一粒,粒粒个头硕大肥硕丰满,越看越像女体的中间部分。前面看像是紧紧封闭的生殖器,而后面看则像翘起的澎湃臀部或者略略下坠的哺乳期饱胀的乳房。麦粒的种皮被内容撑得菲薄,透露出沉静的橙黄,仿佛里头涌动的不是密实的面粉,而是满腾腾一兜浓缩了的初夏八九点钟的热辣辣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