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10页)
验证楮树死亡的事情发生在晌午,到了半后晌,老天开始变脸。最初是没有一朵云彩而阳光凭空黯淡,许多人都盯着那平时根本不能直看而此刻像一块横切的红薯断面一样想怎么端详就怎么端详的太阳,有点摸不着头脑。是日食了吗?是要刮大风了吗?是要暴雨倾盆吗?似乎都不是。他们干活的动作略有迟疑,但干活的顺序还没被打乱,该割麦的割麦,该摊场的还在摊场。谁都希冀老天仅仅是一时糊涂,等到下一刻——这一刻要等到第二天才能到来——太阳马上光芒万丈,像惯常的那样万里无云。尽管经历了那么久旱魔的骚扰折磨,人们仍然不愿意这会儿变天落雨。他们要的不是雨水,而是粮食。而一旦这会儿下起雨来,你弄不清会连阴多长时日,就像你压根儿都不会清楚这等待了一年的金黄麦子会不会被沤成粪土,被撺掇着探出新芽从而不再是粮食而成为麦苗一样。
让人们手忙脚乱的是天边的乌云。他们祈愿着别看见云彩的影子,只是这么太阳恍惚一阵儿就行了,哪怕是老天半阴着脸待上几天也不怕,待着待着麦子也就全都进了场,而接下来哪怕是只晴上三五天,进了场的麦子也就会被晒得干干爽爽、放放心心,金灿灿地流进各家的囤里茓子里,老天爷,接下来你就下雨吧,下吧,下他个七七四十九天,下得坑满河平,暗无天日,下得人身上长白醭,撵走旱魔,彻底解解土地的干渴!而你现在千万可别变脸啊,行行好吧老天爷!——谁都不想看见乌云,但乌云偏偏和人作对,它们在远远的天边还是崭露出了阴险的身影。那不是一般的云,而是黑压压的,像过马队一样,气势汹汹不可一世,浩浩荡荡朝这边冲来。乌云的大军马蹄嘚嘚,擂着轰隆隆的战鼓进发,乍看速度不快但其实很迅疾,不一刻已经冲到了近处。能看见云头在上下翻滚,像烈焰催开了的染锅里的墨汁,像一头蓄积力气也蓄积着愤怒扎好了进攻架势伺机而动的巨兽。风住了,天地间一下子充满了令人害怕的静寂,只有那或漫长或短暂的雷声在放肆地滚响,越滚越近。闪电的金鞭挥舞在云头之上,特大暴雨的脚步已经踩痛了嘘水村的树梢。
但这场吓人的暴雨像几年来的任何一场暴雨一样,没改雷声大雨点小的脾气,最终还是没落到地面上。乌云最低的时候,要是谁站在临时累死又累活垛起来的麦垛顶上扬一扬手里叉麦草的桑锸(让小桑树长出三根树枝后伐掉晒干经火煣制而成),一准能叉掉黢黑黢黑、藕断丝连的一大团云絮来。就是这样离地八尺的乌云,竟然没有哗哗啦啦倾倒下雨水痛浇旱魔一顿,而是仅仅吝惜地筛落有数的几滴雨蛋蛋。那些雨点无论每滴有多么硕大,也不可能比人们因此而流的汗水更多些。人们无奈而怨怒的目光张望着变幻无定的天空,琢磨不透老天爷又要耍什么诡计。
成群结队远道而来的乌云集结在嘘水村的上空,只是上下翻滚原地踏步,没有要走的意思,也没有落草地面流变雨水的打算。它们就那样凝止不动,静等黑夜的降临,或者说就是它们过早地呼唤来了黑夜,而只有到了那天夜晚,人们才能明白这些乌云的真正意图。那天喝晚茶时分,像是接到了行动号令,突然之间天空中开始密集地电闪雷鸣。响雷一个比一个更振聋发聩,在头顶上肆无忌惮炸开,闪电一条比一条更耀目,胡乱地狂舞在树梢上。就像元宵节突然璀璨的爆竹烟花一般,这个夜晚变得异常丰富多彩,而这场焰火的高潮仍在南塘,在垂死的老窑顶上。
那些骇人的迅雷闪电声东击西,最初开始像是要围剿嘘水村,聚集在村子的上空叽里咔嚓明明灭灭,一顿饭工夫之后,它们才袒露此行的目的——它们踅向南塘,就像觅食的鸟群。在紧锣密鼓的鸣响与骤亮中,一道纯蓝得几近透明的闪电像流淌澎湃着高压火焰的“之”字形细管,从狰狞的云层中探出,径自伸向在瞬间降临的强烈明光里暴露无遗的楮树,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楮树整个轰轰烈烈燃烧起来,类似炸弹爆发但比爆发的炸弹更持久、壮美,凄艳而激情摇曳,染赤了半个天空的低垂怪云,数公里之内的沉静空气都纷纷摇落黑暗,哗变为浓郁而清澈的橙色。
这株被老窑高举的楮树至此彻底消失,似乎它来自黑夜,最后又归于黑夜,空留下斑斑驳驳的黑暗印迹。第二天人们顶着艳阳前去观看时,没有发现树干,也没有找到烧成了焦炭的枝杈,只有老窑披着一身薄薄的黑灰,像是落了一场不大的黑雪。不但是树干,甚至那些膨乱在窑体里的树根也孔孔洞洞地被烧成了灰烬。衰朽了的老窑不但没有了盘根错节的楮树树根的鼎力扶持,反而浑身像是被一种莫名其妙的黑暗虫子拱透,布满黑暗的窟窟窿窿。它在烈日下虚弱地勉强站立,苦苦支撑。半个多月后的一天晌午,南塘上平起了一股旋风,那旋风起初很小,像是一个伸展双臂以自己的身体做轴心磨悠转儿玩耍的小孩子,像是一棵单薄孱弱的新栽的小白杨;它一边旋转一边慢悠悠地挪动,踱过正在麦茬田里点播玉米的人们,顺手抄起细碎的尿黄色的枯干麦叶。那股旋风走到南塘北堰略微停顿了一刻,接着陡然壮大,掠起更多的残枝败叶,还掀起了混沌的尘土,像是一辆加大了马力准备投入战斗的愤怒坦克。它很快已经高过了一棵树,不,已经高过了两棵树。它的基底比老窑大了,比南塘大了,马上就撵上小村白衣店那么大了。它遮天蔽日,呼啸着前行。当它略一停顿后挨近老窑,干活的人们仰脸观望,已经望不见巨大旋风的梢顶。它歪歪扭扭径自伸进了天心的纵深。它像一条巨大的浑黄脐带连系着天和地。那旋风又像一条发现了食物的狗,它走走停停,围着老窑转了好几圈,后来才义无反顾一下子覆盖,吞噬了老窑,甚至连南塘也没了影迹。田野里一派空旷,躲无可躲,那些干活的人们没有奔逃,就那么听之任之地屹立不动,仰脸端详那老谋深算的旋风。反正大伙儿也知道无论南塘玩什么花招,它不会轻易伤害人,只是吓吓人而已,所以规模空前的大旋风并没有使他们胆战心惊。旋风挟持着老窑转了一圈又一圈,没有了楮树根系襻固的窑体轻而易举就被剥蚀殆尽,夷为平地。大旋风吃掉了老窑才算煞威儿,它悄悄地缩小,一圈圈越缩越小,直到最后消失,像是一点儿一点儿丝丝缕缕钻回了大地深处。
多少年后嘘水村的人们才在电视上认识龙卷风,并且指着那根从屏幕下沿捅到上沿纵贯画面的灰柱子大呼小叫:——就是它!南塘上的旋风!刮走老窑的旋风!这些人言之凿凿,说是当时他们就在离南塘不远的田里,有个人还说他那年还被龙卷风扫了一家伙,因为他家的责任田就在南塘北堰,那年他想把紧挨塘堰的地头种成麦茬红薯,他当时就在那儿种红薯。他剪来春天栽种此时已经四散爬开的红薯秧,正将那一段一段红薯秧儿埋进土垄里,这时,天就眼看着黑上来了。他一阵欣喜,因为大白天里突然黑暗莅临十有八九是要下雨(只要一起云,他还是习惯性地认为马上要下雨),而下雨会替他浇透水,他新栽上的红薯秧就不会因为他想省四两力气而拒绝生根成活。他急急忙忙地赶活儿,想粗制滥造好歹把断秧儿埯进土里,好让老天爷替他浇水,省得他再一桶一桶从塘底里提水上来。他这样手脚不使闲忙着的时候,南塘的旋风,不,现在叫龙卷风的就平地而起,就在离他不远处生发壮大,差一点儿把他都卷到了漫天空里!当这个眉飞色舞的讲述者在自己的故事里沉醉时,专抠牙缝子的人向他提出了一个简单的问题:在他动手栽红薯的时候旋风还没生成,还没有影儿,那哪儿又有什么“眼看着天就黑上来了”?讲述者明白自己编圈捏弯的本事没练到家,没能把故事说圆,但又不愿轻易改嘴,就咬死话头不放:“反正是旋风扫了我一家伙,信不信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