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10页)
就是在这样的一天下午,村街上响起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突的怒叫声。这声音有点刺耳,但谁也没觉得异常,因为现在经常能听到这样的声音了,嘘水村只要是稍稍殷实的家庭,都置起了手扶拖拉机,手头紧张的人家则三五家凑份子购置一部,也照样在农忙季节里轮番使唤做活。人们亲切地称这种支离八叉的玩意儿叫“小手扶”。小手扶不但能驮着人行走,还能吭吭哧哧犁田耙地,收麦打场,还能担任各种运输职能。心灵手巧的人家还把架子车车把儿摽在小手扶的车座上,拉着人去走亲串友,甚至出门看个病什么的,驮病人的架子车也要拽着小手扶的屁股才安心赶路。现在是农闲时节,正是拾掇这机器的时候,瞧瞧活化塞是不是绁了丝,油嘴儿是不是渗了油……修理前后,当然都要腾腾着到处遛遛,看看毛病所在,试试治利凉了没有。
这家兄弟中的老三驾驭着小手扶驶向南塘,半路上为了迷惑众人还歇息了两次,熄灭了小手扶的声响,待上一会儿再甩着膀子拼命猛摇弯曲出了两个九十度的摇把儿,激怒机器发火大嚷。看上去他们就是在遛车,没有丝毫异象。后来小手扶开向了南塘,接着声音一下子低了,像是埋进了土里。再后来埋进土里的声音也湮灭了,直到好长一会儿之后才又传出压抑的声响,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那是小手扶开进了塘底,先熄火一阵儿,然后才又活转过来,吭吭哧哧拉着犁铧深入渍泥层。
有生以来,南塘的塘底头一回被锋利的寒光闪闪的犁铧翻起。那是一片真正的处女地,翻起的土质还饱含水分,显得湿润乌黑,漾起阵阵和空气见面不多的泥土才有的异味幽香。土里只有交织的已经朽掉的水生杂草根系、破碎的贝壳、大骨朵小瘤头的砂姜、腐烂的庄稼叶片……但没有泥鳅、鱼类的哪怕是残留的尸骨。那沉沤积年的泥土饱含营养,已经分解消化了缤纷的传说。
弟兄们手脚不使闲,一个人开手扶,一个人扶犁(他们仍然用那种单片的木柄手扶犁,而不是前后调斜能自动起落的双片机耕犁),其余的手握铁锹争分夺秒刨塘坡。他们填平了塘坡里浇水方井的残骸,填平了塘底的排水沟;他们削去堤坡上所有可能的棱角。他们干得呼呼哧哧热火朝天。小手扶在地底下轰响,榆皮香火在塘南坡的老窑之顶燃烧(尽管老窑已经不存在,他们还是当成它还站在原地)。只是那香火太单薄,升起的袅袅青烟远远不抵小手扶烟筒里间歇喷出的黑烟,既看不清它那淡薄的青颜色也嗅不到它那芬芳的香气。它只是徒有香火的虚名,早已失却敬仰的意旨。香烟是为了求得良心安逸而走的过场,是诸多应酬程序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环节。
到了暮晚时分,已经模糊了活儿路,那头脾气暴躁的小手扶才悻悻地回村。他们按照大哥的计划行事,已经完成了四分之三的南塘活计。此时的南塘在一派昏暗里已经面目全非,看不出它曾经是一处水塘。翻起的土壤带着犁铧光滑的印痕覆盖了塘底和塘坡,它与周围的田地已经无异。唯一的区别就是它稍稍低洼了一些,土壤是裸露的,还没有麦苗将它染成碧绿暗厚的颜色。
但这一个夜晚平平常常,没有任何动静。本来老大心里还有点忐忑不安,还想南塘要闹出点花样呢,他都找好了理论的理条,即使你是鬼神,你也得讲道理吧。老大素来得理不让人,又胆大得出奇,他觉得他耕种南塘理所应当,谁也挑不出他的毛病。之所以不那么大摇大摆地公开整治南塘,他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儿办了,比张张扬扬的最后说不定还要闹出什么岔股要稳妥得多。老大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他和南塘会相安无事,可以说码儿事儿也没有,他几乎睡了个安稳觉(他睡了两三个小时,都有点和平常的睡眠不相上下了)。南塘的平和安然让老大信心倍增,他第二天清早雾灰灰就起了床,迅速和弟兄们集结,马不停蹄开往南塘。他们扛耩耧的扛耩耧,驮耙的驮耙的,背麦种的背麦种,步履匆匆,只压低声音嘀咕几句简短的没法节省的话。到了南塘他们一人压耙数人拉耙,呼呼哧哧耙平塘底,接着又在最短时间里将麦种戽进了土里。塘坡上没法拉耧耩种,他们就呼呼嚓嚓一把一把乱撒,就像种麻时撒麻籽一样。还没到吃早饭时刻,他们已经利利索索了结了所有活计。
这弟兄五个巧妙地抓住了黑夜的两头遮盖活计,瞒天过海,竟然没让一个嘘水人扫信儿,甚至也没人起疑寻问(那两天没人去南塘)。让嘘水村人陡生惊异的是下一个夜晚,村街上突然又爆发了女人的笑声。深夜里游荡女人的笑声,大伙儿并不稀罕,多少年前有过,几年前也有过。甚至此前有人还预言过半夜里村街上又要有动静了,因为照南塘的脾气推测,她似乎不会善罢甘休,毕竟满腾腾的一池水被旱魔喝干了。
和前两次相比,这一次深夜里女人的笑声不同。这一次笑得特别早,当头一声笑响时,人们都刚刚喝罢晚茶,“饭碗还没有搁牢稳呢,就听见院子外边哈哈哈哈有人大笑起来!”这是一位当事人的描述,“我还以为是旁院里的某某在说笑话,止不住大笑了哩,我就走出去,谁知刚出院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听见院后的路上哈哈哈哈大笑起来。我心里一震,觉得是女人在笑我哩,但又觉得这笑声不熟,不是平常四度听惯的声音。我想:坏了!不对劲儿。我念头一转马上就想到了听说过的从前夜里女人的笑声……”这位当事者掉头回家,他在女人的笑声中屁滚尿流。据老辈人讲女人是在半夜时分让笑声深入人们的梦境的,哪有笑得这么早的,又是这么肆无忌惮的大笑!他认定这不合规矩,而对这不合规矩的大笑他手足无措,于是又以为那笑声是在笑他,他更是无比恼火,多少年后提起此事仍愤愤不平。
这次的笑声还有许多奇异之处,比如笑响之时,所有的狗都偃旗息鼓,没有一个再吭一声,哪怕是夹着尾巴假装着嘶鸣两声也算没白养它们一场,但全村上下没有一只狗哪怕是哇呜一声,好像之前它们早已串通好,早已接到统一的指令。其时嘘水村已经狗患成灾,因为年青少壮们离家出门打工,家家户户都养只狗好看门壮胆。在初冬麦苗青青的田野里,你总能看见一群狗在聚会,它们互相之间吭吭叽叽惹是生非,豭狗(公狗)嗅嗅母狗的屁股,于是战火四烧,只看见一条条平滑的脊背扭结起伏,像是狂风中的波涛。最后的结局无外乎一条狗旗开得胜地趴到那条惹是生非的母狗背上,而且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又会从背上转身掉下来,屁股与屁股之间被一根坚固的肉索紧密联结,有时能那么联结着老半天寸步不离,吸引来一群渴望启蒙也渴望热闹的孩子兴致勃勃地聚拢一探底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