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10页)

这一夜的月光皎洁,亮如白昼,能照出树影照出人影,连地上掉落的麦秸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样的月光并不多见,虽然连年干旱,但空气并不澄明,整天雾气沼沼的,像是柴草没有烧透,缕缕灰烟在不断续地成长扩散,在半空里积攒悬笼。月光因为没有雨水清洗,总是那么晕乎乎的缺少清朗味儿……总之天空也好,月光也好,因为干旱,因为缺水,都像是醉了的神智,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的昏沉状态。

笑声在月光中的巷子里,在村子上空,在角角落落里回响荡漾时,嘘水村悉数人家关门闭户,没有谁胆敢站在露天地里侧耳倾听。他们都待在自家的屋顶下,在他们的意识里只有那里可以蔽身,有意外发生时最最安全。狗不咬了,鸡不叫了,全村一片死寂,只有笑声肆无忌惮像风暴一般摇晃着灰塌塌的村庄。凡事皆有例外,在这个初冬的月夜,还是有人近距离地聆听了大笑,而且受益匪浅。这个人就是习武。

因为这一天月光奇好,薄寒披上一件棉袄就能抵消,莲叶娘就想趁月光赶紧把树杈上屋檐下悬挂的那些玉米棒子剥一剥,尽早将活计拾掇利凉。她早早地烧好晚饭,早早地吃罢,将家里的那只大笸箩拽出来,放到堂屋靠近门口的地方。月光透过敞开的房门,在地上切出斜方形亮影,亮影的反光将屋里照得一片昏明。剥玉米不需要点灯泡,什么都能看见。莲叶娘沿袭她一贯的习惯,处处节俭,但因为家里的进项越来越有限,生活上还是捉襟见肘。玉米棒子滑溜溜硬撅撅的,像是一群坚挺的什么动物在好几双手下游动,但终究它们要屈服于那只木头削子,更屈服于这一双双血肉之手。削子简陋到了极点:在一根两尺长的木柱中间掏一个洞眼,眼壁下方倾斜着倒揳上一枚铁钉,玉米棒子顺着挖出的一溜沟槽猛冲下来时,龇出牙齿的铁钉就不深不浅准确地嗑掉一行玉米。血肉之手借助于这行玉米列缺,就能把原先挤挨挨排列抱紧的一棒玉米全给剥下来。玉米呼呼啦啦地摔落,敲响笸箩的底壁,接着声响渐低,玉米粒已经铺了厚厚一层,接住了新掉落下来的玉米,也消噬了声响。“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个道理谁都懂,但一具体到事情上,不一定谁都会用。”正义拿起两棒削出了列缺的玉米绞在一起,哗哗啦啦拧出雨点一样的玉米粒,同时也让语重心长的话语从嘴里像玉米粒一样崩落。他巧妙地避开手背上的硬痂引发的不适和疼痛,照样能将骨头里的力气挤压到棒子上。正义这话是说给女儿莲叶听的。莲叶又在旧话重提,要去深圳打工。拉人去深圳的大客车就停在离嘘水村几里路远的孙楼,两天要走一车人(座位五十人,但不上够八十人那车不会动一步),已经持续了半个多月,几乎从收秋一毕那辆大客车已经进进出出孙楼了。和莲叶一起长大的村子里的姑娘都坐上那辆车远走高飞了,只有莲叶还死守在家里。正义在春天里已经放手儿子习文,让他随着一帮人去了大连,在饭馆里做饭,当厨师。儿子毕竟是男孩子,饥一顿饱一顿也罢,有一搭没一搭也罢,忍一忍都能过去,但女儿不一样。正义坚决不同意莲叶出门,他觉得莲叶一出家门就是能引起千里之堤破溃的蚁穴,“就是饿死,咱们也要死得清清白白。在家里干啥都成,就是不能出去!”这是正义制定的不可更改的铁律。向来对父母言听计从的莲叶只能暗地里怄气,但真正事到临头还是得唯父母之命是从。正义有正义的道理,莲叶生得花容月貌的,水灵惹眼,自古红颜薄命,外头是深是浅连他正义都不知底里,何况莲叶!外面的世界也许很精彩,金银遍地,但更大的可能是水深火热。村子里这几年在外头出事的人比比皆是:东头的海争因为割电线,在新疆哪个油田被铐上了手铐,听说要在大狱里蹲十几年;西头的毛羔在湖北采石厂炸石头,一步没跑掉,炸药不但崩了石头还扫着了他,一条胳膊远离了身体,疤瘌像群黑蝴蝶栖落了一脸……不过还算幸运,好歹捡了条命回来,而且人家老板也仁义,临走又白送了几千块钱。而孙楼的一个女孩在深圳打工,去了大半载就在一个黑更半夜摸回了家,因为她害了“好病”(怀孕的别称),肚子腆出了身,即使穿再宽大的衣裳也无济于事,只得打道回府;离奇的不是她怀孕这件事儿,而是她后来当了一个黑人儿童的妈妈;她生下的孩子浑身漆黑,“像是锅墨子染的”,吸引来无数看稀罕的人,比当年嘘水村过猫都热闹……外头的世界真精彩,但那是一种洪水泛滥猛兽横行的精彩,正义一定不能让女儿去冒险,尽管他自己也一度无限向往外面的世界。

褪去玉米的棒芯撂在旁边,渐渐积成了一堆。皎洁的月光在看不见地移动身影,刚才莲叶只有半拉身子覆着月光,现在整个被月光眷顾,她一抬头就能看见院子上空支离八叉的单薄树枝棚架着的那颗月亮了。月亮看着她,也看着远方的深圳。深圳有二十几层的高楼,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有数不清的年轻人(和她年龄大小都差不多),听说还有大海呢,她可是长这么大一次也没见过大海……不但见大海,莲叶去县城的次数也是有数的,她迄今为止总共才去了五趟县城。说出来真是丢人!“黑妮去了,冬梅去了……不都好好的吗?过年回家也没见缺条胳膊少个腿。黑妮给我说过年拿回家两千块钱呢!”莲叶把两只棒子绞在一起,玉米粒哗哗啦啦蹦跳像她满腹稠密的牢骚。她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低声嘟囔,但也能让父亲听个一清二楚。她想见一见深圳的高楼,想瞅瞅大海,想也像黑妮那样把两千元厚厚一沓钞票递到母亲手里,还想给习武买一双球鞋(习武穿鞋太费,鞋前脸不露脚趾头的时候不多),给奶奶做一套里表三新的送终红衣裳(奶奶的心病)……莲叶噘着嘴,谁也不看,只是让手上的力量透过线织手套(剥玉米时保护手的)传达给两棒玉米,让它们落泪似的纷纷洒下玉米粒。正义整个身体都陷在阴影里,黑塌塌一堆。他在另外一只竹篮子里剥玉米。尽管他的手病已经在楝花汁液的滋润下明显好转,没有了那种强烈的熏人气息,但莲叶妈爱干净,还是让他另起炉灶,剥出的玉米专供猪圈消化。家里已经很少吃玉米,只是偶尔蒸馍时掺上些玉米面,有时也做一次玉米糁子粥,收成的玉米大部分都要卖给粮食贩子,那些人秋后会一趟趟来村里,动员正义这样的人家抬出一袋袋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