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10页)

奶奶年纪大了,睡觉极少,总那么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梦话,有一多半是自言自语。这会儿她也在笸箩旁边,也在抠玉米,但她听不清莲叶在说什么,当然也弄不懂正义的态度。奶奶只是明白大伙儿在说不愉快的话题,但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话题,于是她说:“那时候哪能有这么粗这么大的棒子啊,都是像胡萝卜一样,一亩地也抠不出一笸箩粮食。”现实与回忆在她日渐萎缩因而又变得孩童一般简单的脑子里翻腾,让她分不清两者的本质区别。她说话慢慢腾腾,总是中断,总在重复,能看见她苍老的手在极其缓慢地对付棒子,也能看见她克制不住地摇晃着的头和面孔。奶奶太老了,起坐都要人帮忙,习文走了,要是莲叶再走了,谁还能不离左右地帮扶她呢?要是赶到农忙季节,家里没有一个人,奶奶想上厕所都不方便啊……这些莲叶都想过,也是她迟迟没有动身出门的原因。要是她执意去深圳,尽管正义铁令如山,也不一定能真正起效,真正拦得住她。家里的事儿太多,莲叶觉得只要她一走,最后一道防线溃败,微弱而艰难的平衡将被打破,奶奶、习武还有爸妈,会伸手没有一个抓头,会一下子跌倒在地。一想到自己离开后家里的慌乱、凄凉景象,莲叶就会眼眶里盈满泪水,不忍心再去悖逆父亲。

母亲与女儿更近些,能理解女儿的心事。莲叶此时对深圳的向往,想一展翅就和一群姑娘飞到深圳的愿望,母亲全都知道,所以她的态度暧昧。母亲没有说过一句莲叶不能去深圳的话,也没有提过一句外头的险恶,她只是长长地叹气,提起家里的一摊子事情,还提起习文说好了的媒要盖的房子,冬天一得闲就得从窑场往家运砖,还得拉土垫高刚刚找好的宅基……母亲一说这些,莲叶马上不再吱声。几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有奶奶用不着调的缓慢的话语在说,成为一种温馨的背景,一种能填充略显尴尬时光的像微风那样哼哼的流动材料。

“听!”就是在这时候,母亲突然停住了忙碌的双手。她听到了轻笑,像是就在自家的院子里,像是在耳边。围着笸箩的几个人都屏声静气,倾听月光中的声音。奶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仍在不断地说话,莲叶一伸胳膊拍了一下奶奶。这时女人的大笑骤然响起,就在房顶上,甚至能感觉有土尘被簌簌震落。似乎她在俯瞰着他们无所顾忌地大笑——健旺、泼辣、放肆。莲叶动作麻利,跳起来哗啦拉开笸箩,吱呀关上屋门。一家人愣怔着都不再说话,笑声不响了,房顶上像平素一样空阔静寂。习武摇晃着姐姐,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被关在门外的月光从缝隙里钻进来,屋肚里从猛然降临的黑暗里苏醒,已经能朦胧分辨物件。莲叶没有心思搭理弟弟,她随便抬手一指外头,“听——”她小声说。习武听不到姐姐说什么,但他明白发生了意外事情,也看见了姐姐指向外边的手。习武误以为是姐姐要他去看个究竟,他马上转身就往外冲。姐姐的话就是圣旨,无论在哪里,无论什么事儿,只要莲叶示意,习武一准不假思索立马付诸行动。母亲一把没抓住,习武已经吱呀一声打开房门,哧溜挺身而出。正义撵到院子里,又撵到院门口,但哪儿能有习武的身影,他已经消失在月光之中。正义还想追赶,但这时那声女人的轻笑又在窄窄的巷子里震响,就在他面前不远处,好像能伸手可及,好像是在笑他。不,分明就在他的耳边,是一个女人趴在他的耳朵上轻笑。正义的头发梢子支棱了起来,半边身子的汗毛全被这笑声唤醒。他顾不上管习武了,打头拐回院里。正义站到屋子里关严屋门仍然心有余悸。他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他说:“习武这个小贼种子,不管他啦!叫他去,叫他去……”

其实习武的夜间睡觉问题一直也没让正义管过:沿袭嘘水村的一贯习俗,习武夏天夜夜只和一领苇席为伴,只有落雨的日子他才睡在家里,睡在院门一旁的那间小偏屋里;而秋收麦收季节,习武则让他甜蜜的梦乡在打谷场里和庄稼们一起铺展;冬天他有时睡在家里,有时则不知梦往何处——他给长久没人住的屋子看家,和人做伴钻进麦秸垛里掏出的草洞守夜(这时候大多是要守护什么)……反正习武是四海为家,睡在家里的时候少,住在外头的时候多。这个夜晚尽管发生了稀奇古怪的事情,但嘘水村发生稀奇古怪的事情也不在少数,对一般人,尤其对习武这样的人不会有什么大危害的。基于这一点,正义乃至全家人都不会太担心习武的安全。通常情形下,一切神异的事物都会眷顾习武的,习武甚至有点脱离常人关于恐惧这种特殊情绪的轨道,自成一体。

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习武最近距离地聆听了笑声,而且女人的笑声就像阳光一样晒开了他这枝总在含苞不思绽放的花骨朵。习武身上的神秘变化当时并没有显现,第二天清晨他回到家中,和以往的任何一次夜不归宿没有任何区别。他纠结的头发上粘着几根麦秸,领口的一侧向里窝折着没有舒展。但他没有睡眼惺忪,而是双目放光,黑暗的瞳仁亮晶晶的。看见习武回家,正在收拾早饭的莲叶立马从锅台后走出来,站在习武面前左端详右端详,唯恐他在这不平静的一夜遭遇到什么意外。还好,莲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莲叶面露欣慰的笑容,一边给弟弟整理领口,一边用简单的手语问他夜里碰见了什么。习武只是看着姐姐笑,一个劲儿地在傻笑,弄得莲叶有点莫名其妙。

习武的石破天惊是在两个月后的冬至这天晌午,按照规矩,莲叶包好了饺子,呼唤习武去抱柴火烧锅。母亲计划冬闲季节织一匹粗布,此刻正在院子里经理纺线。母亲有母亲的打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眼见着闺女一天天长大,为人世已经和她不相上下,她不能不考虑闺女的嫁妆。她要织一匹布给莲叶套被褥。她没有金三银四的陪嫁,但她有一双巧手,能织出细密匀称的布匹。她要给莲叶缝三铺三盖的三床被褥。她要伐掉院角的那棵椿树,请来木匠老师给莲叶打一张方桌、一个搁藏被褥的衣柜、一个摆在堂屋当门的条几、一套带四把小椅子的小餐桌……她经络着雪白的纺线,想象着莲叶衍生出的一家人围桌而坐欢声笑语的情景。她不出声地笑了。因为是冬至,为了接踵而来的深冬再寒冷也冻不伤耳朵,莲叶就照葫芦画瓢,剁了棵白菜炒了几只鸡蛋做馅,手脚伶俐地包了两锅盖(那种用秫秸梃子纳制的锅盖,此时被当作排列饺子的托盘)素饺子。习武正从堂屋里出来往外走,莲叶出于习惯喊了声:“习武!”莲叶知道习武听不见,但她每次还是这样呼唤弟弟,仿佛呼唤得多了习武自然也就能听见了。并没有等莲叶上前亲昵地轻拍一下,习武猛地回过头来,似乎听见了呼唤。莲叶有点惊愕,但没有去想习武能听见她的叫声,她觉得肯定是碰巧了,正碰上习武转头看她。她叫习武去烧锅。当习武专心致志往灶膛里填柴火时,莲叶又突然叫了一声:“习武!”她没指望弟弟抬起头来,她把被失望早已浇熄的希望深深压在心底。她只是忍不住试一试。但应和着她的叫声,弟弟又一次抬起了头,凝望着她,等着她发话。莲叶正往锅里添水,手里的水瓢呱嗒跳到地上,水泼了她一脚。厨房里刚刚生火,还没有暖和起来,但莲叶没感觉到脚上洇开的冰凉,她只是瞪大眼睛望着弟弟。莲叶从灶后抽身过来,拉过弟弟一看究竟。弟弟没有任何变化,和她时时刻刻见到的没有两样,但弟弟能听见声音了。弟弟肯定能听见声音了,对这一点莲叶深信不疑。她扯着习武的手走进院子,她尖声叫来妈妈。“习武能听见了!习武能听见了!”莲叶不知道自己在哭,但泪水顺着她的面颊一直在流。母亲披着一身的阳光走过来,是暖暖的初冬的阳光,没有浓密树叶的遮挡流溢她一身。她对习武的耳朵不寄予任何指望,因而无论他能不能听见她都不失望。因为寄托过太多的希望,她已经尝够失望以至绝望的滋味,因而她不再奢望,既不奢望习武能在某一天突然叫她一声“妈”,也不奢望他能在她呼唤的时候猛地转过头来。命里只有三合米,等到老死不满升。她信奉这个道理,因而她不再奢望,而只是等待。她稳步走过来,没有惊奇,也没有一丝欢喜。她说:“叫我看看。”于是她拽过习武。“习武!”她叫,“习武!”她又叫。习武看着她,好像一直在听她往下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母亲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