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7页)
何云燕跟我说着话,身子并没有动,两只手斜伸向我来的方向,那方白手帕高兴死了,在她的两手间又舞又跳,不时还噌噌地低声笑几下。成群的小风走过来,围着她转,干打旋就是不走,这下给那些衣裳找到了由头,啪啪啪地欢呼着,紧紧地贴住她的身子。头顶上的浓密树叶俯瞰着我们,一阵一阵低语着什么。其实我随便溜一眼,就早已明白何云燕是刚在路旁菜园里的那架浇水的桔槔里洗了脸,此时站在树荫里,是在晾她那方白手帕。但我还是明知故问:“人家都割草去了,你站在这干啥啊?”
她摆了我一眼,小嘴一抿,“等你呗!”她说。她的上嘴唇中间显得厚硕,就像一小朵胖嘟嘟的花苞。她梳得齐整顺溜的头发就像黑缎子,即使在树荫下也映着阳光一明一明闪亮。
“等我?”我瞪圆了眼睛。
“不等你我唤你干吗?”
我的头嗡地一响,幸福像一记重锤,砸得我十二岁半的脑瓜险些开瓢。我有点分不清东西南北。在我知道了何云燕只是在等一个割草的搭档,好跟她抬草捆之后,我仍然没有迷瞪过来,仍觉得她是在专门等我。一个人要是迷了向,即使他看见日出,也决不肯承认那是东方。
这时候我才发现何云燕穿的是新衣裳,怨不得她没盛草的篮筐,而是拿了一根当扁担使的棍子、一根绳,当然还有一把镰刀。何云燕的新衣裳是一件粉红的“的确良”衬衫,穿在她身上就像一团粉红的雾气,隐隐约约能看见她贴身还套着一件碎花背心。当时的确良还是稀罕物,我们都以为那不是一种布,而是从天上裁下来的云彩,别说是何云燕,换了谁也不会穿了这身衣裳还草篮子,草篮子可不客气,它不论你是的确良还是黑粗布,该蹭脏你的时候照蹭不误。黑粗布或者绿军裤染上草汁不会显眼,但纯净一色的的确良只要蹭上一滴草汁,就会面目全非。
一想到何云燕这么灿烂地说话的对象可能不是我,而是另一个随便什么人,我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就像看见那个学校宣传队里的男老师一样。那个男老师不是个好东西,你看他那个样儿:端坐在板凳上,眯缝个眼儿,像是睡着了,而身子呢随着他大腿上站着的二胡吱吱呀呀的叫唤,夸张地前俯后仰,左扭右拱曲里拐弯,就像身上趴满了虫子和跳蚤,而那些报仇的小虫子一声令下一齐咬噬他。咬死你!叫你还瞅个空就猛一下睁开眯缝着的小眼,直往何云燕身上瞅。在我看来他的眯瞪的醉眼分明是毒蛇的信子,而何云燕却无知无觉,跟着那吱吱哽哽的二胡,站在那儿仰着脸放声高歌:“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这是彩色影片《闪闪的红星》里的主题歌,当时正被我们传唱,火得一塌糊涂。她唱得真好,她一唱歌我的心就乱跳,仿佛在我的心和她的嗓子眼之间接着一根电线。后来我都不能听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有一种颤悠悠的成分,一听就让土坷垃变成大灯笼,哗啦都点亮了,血像鸟群一样呼呼啦啦飞起来,在头顶盘旋,无数的翅膀最后会把我带飞起来,飘离地面。
就是在那时我迷上了何云燕的那双亮闪闪的黑眼睛。也是在那时,我懂得了仇恨,我看见那个男老师就眼红,真想一拳打烂他半边脸,让你阴不阴阳不阳,看你还伸出毒信子舔女学生的脸不!
我老想做一件事情,惊天动地,来引起何云燕的注意,好让她带着一脸钦羡找我说话。下午放学我故意回家很晚,一个人在暮色中晃荡,说不定我能在庄稼地里发现一个坏分子,正挖社会主义墙脚,比如偷玉米棒子、摘公家的棉花……这时候我就会勇敢地冲上去,我就会成为第二个刘文学(我们当时正学习刘文学,刘文学发现了偷生产队辣椒的坏分子,在与其搏斗时光荣牺牲)。可是这样的好事从来不找我,再说暮色中一听到庄稼棵子响,我的头发汗毛什么的就也跟着哗啦一声站起来,我要是晚跑一会儿就跑不动了,一准瘫软在那儿。这时候我恨死了那些传说,在传说中,看不见的东西比平时看见的要多得多,比野草比庄稼都稠密,见缝扎针地生长在角角落落,长得又是那么茂盛,全都有根有梢,有鼻子有眼。天一落黑我都有点不敢出门不敢走路,我知道一抬脚准又踢倒了两个小鬼,我站那解溲手的时候准又滋着了一群狐狸精……我摸黑站在院子里解小溲手从没解净过,裤子里总会余沥漉漉,提着裤腰就跑,等到进屋才敢束裤带,那哪叫解溲手只能叫消消小肚子痛胀!那些个在暮色的土路上晃荡的日子我是怎样地麻着胆子呀,这时我就想何云燕的眼,星光点点,一想我的胆子就不麻了,像止痛片止住了痛,可过不一会儿又会旧病复发。后来我不再奢望成为小英雄,我希望能由我发现一株灵芝草,传说灵芝草都长在老井里,那种废弃不用了的老井,井壁坍塌因而显得井口很阔大、井洞阴森森的,就是这种残废的井壁上,晌午顶的时辰,会突然长出一株灵芝草。灵芝草寿命极短,它在一秒钟内发芽,一秒钟内萌枝,一秒钟内扑棱开身子,再待一秒钟它就枯萎了。灵芝草只能活四秒钟,在这四秒钟内你要是拔到它,就要啥有啥,能要金要银要楼瓦房雪片一般……只要能引人瞩目引得何云燕的星眸朝我闪烁,不与算变天账的坏分子搏斗成为小英雄也不打紧,拔一株灵芝草也行。我一到晌午顶就挨废井转悠,迄今为止,找遍了能找的废井,我还没抓住那一闪即逝的四秒钟中的任何一秒……
树荫下不是久留之地,我和何云燕单独站在一起,离学校这么近,不会不被人瞅见,那样明天教室里就又多了一桩笑谈。被人取笑我倒不大在乎,我在乎的是人会窥破我的鬼胎。我还在乎何云燕蒙受不白之冤。说实话好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已经变得沉默寡言,常常看着一样东西发愣,像是没了魂儿,引得一进家奶奶就端详我,亲我的脑门看是不是生了病。我觉得自己很卑鄙,简直是个流氓,小小年纪就去想女的。但我又管不住自己,何云燕她就像一颗种子落进我心里,根系伸进我的血脉,枝叶探入我的思绪。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鼻子处处都在寻找何云燕,即使不用眼睛鼻子耳朵,只要何云燕在旁边,我照样能敏锐地感知。我多么想看见她,可又害怕看见她。而这会儿她就站在我的身旁,我的心跳得不那么厉害了,于是我咽了一口唾沫说:“那咱们走吧,赶早不赶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