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6页)
何云燕在冬天里比夏天更漂亮,皮肤比白玉还白,滋腻滋腻的。何云燕能发光,只要她往那儿一站,你不用眼睛看也能感知。她穿着一件合体的红方格棉袄,两支小辫垂在脑后,辫梢扎的是蓝头绳而不是皮筋。而且冬天的寒冷也与何云燕要好,她的脸颊啊手背啊竟然白生生的平平整整的没有一点冻伤。何云燕就像太阳或者月亮那样,能照出人的黑暗来,照出一切的黑暗来。这个世界只有何云燕通体光明没有一丝黑暗。何云燕让天底下的一切相形见绌。
要是何云燕也来看电影,那和鲤鱼相比谁更漂亮呢?我说不清。我觉得何云燕和鲤鱼是一样的,鲤鱼就是何云燕,何云燕就是鲤鱼。这么好的电影何云燕不能不来,何云燕不看真是太可惜了!我想让何云燕分享世界上所有的美妙事物,没有何云燕,一切美妙的事物都会索然无趣都会一文不值。
南塘上的篝火就像一丛茂密的红草,在旷野上摇曳,忽儿站立起来忽儿又卧伏下去。不,那是从地底下跃出的一头红色野兽,一下子把黑暗撞出个破洞,把黑暗竭尽全力要遮掩的另一个世界的光芒泄露出来。可惜小红兽只撅拱几下子马上又钻进了地下,光辉会立即瞑目,只有黑暗,结结实实的黑暗不失时机严丝合缝填实世界。我伸开手掌,伸展手指,然后瞪大眼睛分辨。我看不见熟悉的我的手掌与手指——人家说这就叫“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在语文课上刚刚学过一句话,叫“伸手不见五指,抬头不见月牙”,是说黑夜很黑的。黑夜黑得深沉结实,压得人有点喘不过气来。我太小了,我的身体与这庞大的无边无际的黑暗相比实在是太渺小了。我觉得处身于黑暗中的我正越缩越小。有什么在不远处高高地低鸣,一会儿响亮一会儿低沉,似乎正向这边奔驰。它是冲我而来吗?它要把我按倒在地一口吞噬我或者吸空我的血吗?我站在了那儿,我的手警惕地插进袄兜里握紧了一样东西,我的心踏实了许多。那条小红兽又撅拱了出来,又撞碎了一大堆黑暗。我还看见了和小红兽搏斗的一个人影,一晃又没有了,却撵走了所有胆敢进犯的妖怪。那是正义叔。我大声喊:正义叔——但我没有听见回答。风刮跑了我的喊声,正义叔肯定听不到。刚才在原野里、在头顶上鸣叫的不是妖怪,是风。风现在围住了我,从袖筒口,从脚踝处,从棉袄的襟缝里钻了进来。我打了个寒噤,我觉得寒风一下子就穿过肚子抵达脊梁并马上深入骨髓。我被冻透了。我的耳朵麻辣辣木痛。我举起双手捂紧耳朵,耳朵稍微不那么麻疼得难忍时又得赶紧把手对插进袖筒,越深越好。我的手背已经硬肿,即使没有这个黑夜它照样会冻成气蛤蟆,然后会溃烂冒水。这是冬天的游戏,年年如此。我的耳朵和双手没有一年能躲开冻疮,奶奶给我缝了长长的棉袖手筒还有又大又笨的耳帽(我根本没戴过,我嫌难看),但仍然无济于事,冻疮照样会找上门来,在老地方安营扎寨。奶奶说只要能有一年送走冻疮,冻疮就会再摸不着路,就不会再跑到我的手上耳朵上,冻疮好忘事,记性不好。
妖魔鬼怪无一例外都害怕火,当然更害怕能爆发声响喷射火舌的枪。我的袄袋里就装着枪,我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只要看见火光,无头鬼会缩进地底下,绿灯笼会藏匿消失,连南塘里那只大乌龟也不敢露面了。而只要枪一响,再厉害的妖怪也会瑟瑟发抖仓皇逃遁。我有枪,我要在这条路上朝黑暗里打一枪。于是我忍着寒风咬得手指头发麻还是从衣袋里掏出我的心爱之物,那把我精心打造的洋火枪。我从另一只口袋里拿出火柴,捏出一根来。我的手发木,有点感觉不出火柴头的存在,但最后我还是准确地把火柴的尾巴倒插进枪眼里,而且把比绿豆粒更饱满的火柴头顶进枪膛里。好了,我拉上被橡皮筋拽得紧绷绷的枪栓,然后举起手枪举过头顶朝着黑暗的天空扣动了扳机。“嘣——”响了,不像在村巷里那么震耳欲聋,空旷吞噬了声响,但逃逸的尾音拖出老长,足以和号叫的寒风比试高低。我知道这枪响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枪口会喷出火舌,那可是让妖魔鬼怪胆战心惊的闪电般的蕴足了劲道的火焰,不是一般的柴草燃起的火焰。别说妖魔鬼怪,无论是谁在这漫拉子野地里,在这么深的黑夜里看见这么一道强劲火焰也会愣怔一阵儿,胆子发麻一阵儿。我不害怕了,但借着南塘漫射过来的火光我看见了路神——确实是传说中的路神,有一树梢子那么高,离我有十丈那么远,就在我的前头。那是一座黑暗的铁塔,黑塌塌一堆,陡直地竖起。我愣在那儿一动没动,尽管知道只要你碰上路神,就说明这条路上可不那么洁净,一定有邪魔鬼道挡道,否则路神是不出动的。路神一出动你就放心吧,邪魔鬼道就会被镇伏,就会望风逃靡。这条路包括这夜里的南塘就会平平安安,不再会有任何机关。我跟着路神朝前趑趄而行,我担心路神会怪罪我,怪罪我刚才竟然不知天高地厚举枪扣动了扳机。路神也是神,毕竟不是人,他也会怯劲儿这枪口喷射出的火焰。但我还没有长大,连奶奶都会事事饶恕我,所以路神也不会怪罪我的。他不会怪罪我,怪罪我他就不来给我引路了。我悬着的心略微降低了高度,我的头发梢子站立着,身上的汗毛也纷纷站立着,但我朝着路神走去。我身上害怕但心里一点儿也不害怕了,因为我碰见了路神引路。
南塘上的火光灭了,世界一下子又被黑暗吞噬。我找不见路神了,路神和所有的黑暗融为一体,或者说也被黑暗吞噬。路神也是黑暗,是一塔黑暗。我的身体被黑暗压缩,越缩越小。那群妖魔鬼怪又得意地鸣号着朝我拥围过来,它们狞笑着,商量着如何分食我。我举起手枪,这时应和着我没有声音的手臂,南塘的火光兀自一蹿而起,于是我又不害怕了,我又看见路神在前头不远处晃悠了。火光没有照透天上的黑暗,但撵走了一大片黑暗,长满稀疏麦苗的地面应和着火光一下子飘起来,仄仄歪歪的,像是要与下头的地面脱离。我知道正义叔正在往火堆里加柴火,这一次扔进火丛的一定是棉花柴,或者是豆秸,不然不会这么持久。麦秸不顶烧,一轰隆就完事,就全化为又绒又柔的灰烬;而棉花柴老顶烧老顶烧,仿佛能一直燃下去,一直往外生发火苗。棉花的花朵稠密,一朵一朵,五彩缤纷,在夏天里没开完,就在这个冬夜一下子全部盛开。但小麦的花儿就像面粉一样细微,我压根儿就没见过麦子开花,大人们都说那也是花,但我觉得那不是花,不香也不鲜亮。匀称的火丛镶嵌在南塘上,就像一处不规则的变动不安的洞穴,透露深藏的满洞辉煌。我想早一点坐在火堆前,明亮又暖和。我朝着南塘小跑起来,知道北风老是拽走我的声音,正义叔根本听不见,所以我没有再次呼唤。一溜又一溜的北风蹿过我的鼻孔深入我的胸腔,但马上又蹿出来,好像它们怕热,而我的身体里已没有一丝热气,我的肠子又冻得结冰了,骨头里也一定装满冰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