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0/33页)

那是那个年代最常见的墨水瓶,蓝黑墨水,产地开封,甚至都没有包装纸盒,在学校后面小卖铺土坯垒起的货架上一站一群,不是八分就是一角钱一瓶,哪怕是家里再穷的学生也不会缺少。瓶子制作粗糙,靠近圆圆的瓶体上端是两圈横纹,一条纵线从瓶口直抵瓶底,瓶体的玻璃里嵌着谷粒大小的白色气泡。(即使不对着太阳透照,那些大小不一的气泡仍然清晰可见,像是生了绦虫病的“米糁子猪”肉。)那条纵线常常高低不平地凸起,某些部位甚至锋利得能割破手指,需要用砖头或砂姜什么的硬物磨钝锐气。那时我们没有太多的玩具,用空的墨水瓶充当着重要角色。用一根纳鞋底绳子拴紧瓶口的那两三圈螺纹,瓶子里装上些碎馍,往坑里一撂待上一刻钟提出来,里头一准有几条贪吃的小川丁鱼汹涌激荡,搅得馍屑翻飞。而瓶子最常见的用途则是做小油灯,只要放一支铁皮捏制纵穿一簇棉纺线的灯芯,倒上半瓶柴油,一只小油灯就宣告完工。我们一到秋冬季节每天都上晚自习,其实就是在教室里变着花样玩耍,老师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较真,也没见谁真正读过书。做油灯当然是卫生所里讨来的小药瓶(大都盛装土霉素药片)最好,高高的圆圆的,有一只精美的镀铜铁盖,铁盖的正中钻一眼小孔就能穿进灯芯。但药瓶有限,不是谁都能讨要得到,只有那些家里矗立大小不一村干部名衔的孩子才有机会。我们看着办公室里老师们用的高脚煤油灯羡慕不已,那种灯造型奇特,底平腿高,胸部猛地膨大,举起细长的椭圆玻璃灯罩;最关键的是灯芯,一条蓝边白底的扁带子,像条绦虫伸进透明灯肚里盛着的褐色煤油里,上端在玻璃罩子里吐出指甲盖大小的泛白的火苗(说是火苗但根本不像,分明是一块扁平的什么亮片),能够照出一屋子辉煌,却不扬丝毫油烟。玻璃罩子下端是圆圆的洋铁托盘,侧方逸出一颗精细的小螺栓用来指令灯芯升降。煤油灯烧的是清亮的煤油,太贵,我们学生不可能点得起。我们墨水瓶里盛的都是尿黄色的柴油,灯头呼呼地烧,上头甩着乌黑的发辫,挨灯坐上一小会儿,鼻孔里保准能擤出半桶黑鼻涕。这种喷薄一半黑暗一半光明的墨水油灯唯一的长处是可以烧黄豆,或者玉米。我们用一截铁丝捏出小圈,架上一只小铁瓶盖(有人会贡献出来),瓶盖里搁放三五粒黄豆,探到粗硕灯头上半分钟,铁盖里噼啦炸响,豆粒被隔壁火焰激怒,身子一下子爆裂开花,炒黄豆的香气刹那间让浓烈的柴油味臣服。我们上学时手上总是油渍麻花的,总是沾染着浓浓的柴油气息。奶奶总是安排我要及时洗净手上的柴油,因为柴油会招惹冻疮。柴油的烟火茂盛,气息暴烈。煤油气味重浊,只有纯正的白焰极少烟炱。最好的是汽油,味道芳香,而且不会老待在一个地方,沾到手上不用水洗就能干干净净,不用一会儿工夫就跑得无影无踪。汽油还能轻易除掉手上沾染的柴油。我喜欢汽油。但汽油只能熏跑汽车,燃亮电影,不能点灯。

墨水瓶子里渍满了泥土,沉甸甸的,像是装满了秘密。我仔细地剔刮掉瓶口螺纹里的结土,让瓶子脱去那些泥土的破衣烂衫裸露出身体。我抚摸着墨水瓶,手指在瓶体上悄然移动——不是出于清晰的意识,而是手指在自己移动,它在寻找,仅仅出于一种习惯,一种顽固的记忆。手指是有记忆的,先于大脑感知到往事,因为接下来我的右手食指指腹就触到了一处凹陷,是的,是一处小小的凹陷,靠近瓶底,连那条突起的纵线一并陷下,就像是瓶子尚处于软和的半固体还没有凝固成形时被谁的指头轻轻按了一下似的。我的心一震,我对着月光再次端详那只袒露的小小墨水瓶。我认识这处凹陷,熟得不能再熟。不错,是我用过的那只墨水瓶,曾经陪伴我少年的许多时光。这处小小的瓶体瑕疵,只有我知道,连奶奶都没注意。我先是天天端着它从学校到家,再从家到学校,弄得满手都是墨水,用奶奶的话说,“像是花狗脸”。不久我就用空了这瓶墨水(用了一小半洒了一大半),我将瓶子用清水刷洗得透亮,然后从奶奶的针线筐里找到纳鞋底绳子,那种用棉线搓成的麦秆粗细的绳子,拴紧在瓶口的那一圈圈螺纹上。我用它在坑里捕鱼。墨水瓶做成油灯是在冬天里,因为天短,学校开始晚自习,就是下午多加一节课,但并没有老师讲课,听凭教室里一盏盏油灯下一张张小脸变幻着表情胡乱折腾。我端着小小煤油灯上学放学,夏天里满手墨水现在换成了满手柴油。冻疮就着熏人的柴油气息欢快生长,但冻疮丝毫阻止不了我们对小油灯的无限热爱。

我站在月光里,站在曾经是我家的白杨树林里,双手捧着墨水瓶,目光再次被泪水迷离。

以毒攻毒,只有痛苦才能疗治痛苦。消除痈疽的最佳方法是利刃,刺啦划开,那迅疾如闪电的深刻一痛能让肆虐的疮毒望风尽靡。峡谷里水位不断冲高的堰塞湖,用抽干或湮灭湖水的疏通办法都是徒劳,唯一的解决途径是溯本求源炸掉壅堵,引导水流去该去的地方。这些道理我全明白,所以我要重游旧地,重睹旧物,一点点熨平记忆里的皱褶。时间已经改变一切,今非昔比,我要直面给我一生染上黑暗颜色的那个黑夜,直面决定我感受世界模式的一应童年物事。

像是一对阋墙和好了的兄弟,嘘水和拍梁越拉越近,连接两个村子的那条土路缩短了一半,土路两旁原先排列着四块田地,现在已经剩作两块。唯一不变的是路面,一如既往地凹凸不平,因为走人并不多,路面上泥结的大疙瘩小瘤头保持着原貌(干旱没能销毁这些雨水留居的废墟),汽车走上去能蹦起老高,人的屁股挨不上座位。昨天送我来的那个司机一走上这条路脸就阴沉起来,怨声载道,他问我到底还离多远,如果远了恕不相送了。我说你停在这儿都中,这不是,我走两步也就到村口了。他抄住了我这话头,马上就停车熄了火。他说要是再往前走我这车就不需要开着回去了,我得到庄上赁头驴驮回去!要是再走二里地我这车一准不再是车,都能掂绳捆绑捆绑弄几捆铁架子驮回城了!他气呼呼撞开车门跳下地,用大拇指腹刮了刮轮胎表面的沟槽:“驴熊,出门轮胎还沟是沟峁是峁,你看现在,都快磨成镜面了。”他一脸不高兴,说话极铳,一句给人一个地方。他说话惯用“驴”字,什么“驴操的”“驴日的”之类的污言秽语随口排泄,作为他说话的一种特征也是点缀。他那张长脸略带驴相,让人觉着他口口声声充满驴音也不太意外。每个人的相貌和性情都接近于一种动物,这是十二生肖的源起根因。可惜毛驴吼声响亮行动却迟缓,没有太多的竞争优势,没能挤进生肖动物队列。他的意思是让我加钱。我不想啰唆,说你开个价吧。他迟疑一刻,测量一番我话里的水分含量,然后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朝我晃晃。许是虑及已近村口的缘故,他不是狮子大张口。我没有多说一句话,抽出一张崭新的一百元钞票递给他。一拿到钱他的脸上马上多云转晴,他说都不容易,你也轻易不回老家一趟,你几年没回家了啊?我摇了摇头,不想就此话题多谈。一路上他都懒得跟我说话,这会儿见钱颜开我当然不想接茬。本来前一天晚上谈好的是另一个师傅,谁知清早来的却是这辆黑色的“吉利”车。我一看黑色的汽车就不喜欢,而一见开车的人更是不情愿。这人有三十郎当岁,个头矮壮,黑黑的长脸,而且左脸颊上斜着一道刀疤,没有表情的时候那道短暂的刀疤不太显著,可以蒙混过关,但一旦稍有阴晴喜忧,那道疤马上狰狞起来,杀气腾腾。那一刻我真不想上车,但想着天已大亮,又是本乡本土,料他也不敢怎么样,再说我也没带太多东西,腰包没有肿胀。他问我是不是到嘘水村,我说是,昨天晚上说好的。他说你知道价格吧,我当然知道。八十元钱,不会少你一个钢镚的。除开头扫我一眼外,自始至终他没再看我。于是我们出发了,离开县城只听见汽车的马达一阵一阵咆哮,还好,尽管他不说话,不想多搭理我,但汽车并没有跑歪路,没拉我窜进漫拉子野地里任何一处死寂的废窑或遮掩耳目的干涸河谷,而是沿着我熟悉的那条乡间公路狂躁地奔跑,从平顺的柏油马路再到崎岖的乡间土路,曲里拐弯,一歇子跑到离嘘水村村口只剩不足两百米的这条道路上才气哼哼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