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1/33页)

习武不多说话,但极有眼色,你稍一表示,他马上就明白你要干什么。你不需要给他细说,一切他都能心领神会。就像刚才我和衣躺在床上,只等人脚一定就又蹑手蹑脚走出来一样。他没有多问一句话,我在床上一翻身他已骨碌撅起来。他跟着我,不,有时则领着我,我们之间不需要话语,他对我的心思完全明了。我们在夹道怒号的狗吠声中穿过村子,走在了我曾经走过无数遍的这条道路上。习武走路极快,伸着头前行,专心致志,我都有点跟不上趟儿,好几次叫住他。我说习武,我们走慢点,反正夜长着呢!习武扭头朝我不好意思一笑,然后放慢了脚步。习武不会慢行,他有点不适应我的走走停停,有时他就干脆不走了,站在那儿等我。但一旦走动,习武马上又忘了我刚才的提醒,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让我望尘不及。在明晃晃的月色中,习武有时不得不返回一段路,再跑到我跟前。习武为他走得快歉疚,嘿嘿地扭过头去自个儿去笑。

这条路对我太重要,影响我人生进程的许多大事都在这条路上发生,或者与这条路有关系。这条路上的每粒土都认识我,上学放学,我们在这条路上上蹿下跳惹是生非。这条路缀满了我们渐大的脚印,也缀满我们层层叠叠的欢乐与烦忧。一走上这条路我的心就纠起来,所有的往事都开始活跃,就像发生在昨天,发生在眼前一样。多少年来这路没有太多变化,只是当年觉得宽阔无比,现在看上去那么狭窄,不过是一条普普通通的乡间土路而已。路面像是微缩原貌的山地沙盘,布满沟沟壑壑,手扶拖拉机、三轮摩托的辙印深刻而险峻(那时没有这些机动车,连架子车走得都少,只有我们的小脚丫和路表的那层薄土亲密搅和,所以路面总能平实而坦荡),只是在路的一侧被人脚踩出一条小径,光光溜溜的还算畅通无阻。自从学校搬离拍梁村,这条路处于半废弃状态,赶集上店走不着这儿,两个村循照旧例又老死不相往来,除了去田里干活的人与车偶尔光顾外,这条路能亲密脚板的机会实在少而又少,于是那些纵横捭阖的雨水的杰作得以留存。而当年却是另一番景象,成群的孩子一天数次迈步丈量,无论路面多么坎坷参差,那些凌乱而迅疾的小小脚板都能荡平,都能不费劲就踩成打麦场。现在学校已经消遁,已经被那些新房子替代,孩子们不会再去那儿了;即使学校还在原地,也不可能再有当年的繁荣昌盛,因为学校只有小学五个年级,每年级也只有一个班。而当年小学上头还杵着初中,每个年级至少两个班,多则有四个班,全大队三个村的孩子全集中在那儿,学不学习倒在其次,适龄孩子一个不落地悉数收拢倒是真的。现在的小孩明显见少,一家只有一两个,而那时一家姊妹弟兄五六个再寻常不过。不多的孩子们又大都出外打工,只要能自己会走路又能说囫囵一句话,到那些如雷贯耳的城市帮个手打个杂都吃不了闲饭,都能换来在村子里连青壮劳力都难从土里刨来的一张张唰啦啦乱响的花花绿绿钞票,没有人再让孩子们待在学校耗日子,再说即使考上学又能怎么着——就像翅膀,不是也热桌子冷板凳上了大学吗,不是也书读得呱呱叫吗,现在也不就那么回事嘛!你看谁谁谁,上学平平常常,没考过一根鞭竿赶俩牛(一百分),没有踩过大学的门槛,还不是照样当经理倒腾大钱,人五人六,回村都是坐着瞿瞿叫的小汽车,吆前喝后——他们总喜欢拿“翅膀”作秤砣衡斤约两,因为翅膀曾经是读书的榜样,红极一时,被公认为村子里的“状元郎”,他们万万没想到“书中自有黄金屋”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在翅膀这儿竟打了折扣。现在学校剩下的孩子已经寥寥无几,听说一个班稀稀拉拉也就是十多个人,就是这十多个人也不能始终如一,隔三岔五总有中途辍学者。当年五六百人摩肩接踵举袂成荫的热闹壮观景象,这学校做梦也不敢再想了。

田野里万籁俱寂,只有月光朗照,只有轻风低吟。只有在这样的时节这样的夜里,你才能体味“如沐春风”的真实含义。我唤回又把我甩开老远的习武,拉他在路旁坐下。我想再次聆听麦子拔节的声音,那细碎的声音像一根一根丝线,牵着我的心,让我总听不够。只有静坐,只有屏住气,才能听清那种奇妙的音乐,越听越清朗,仿佛只有你倾听时它们才响起,它们为专注倾听的心灵弹响。最初是“咔叭、咔叭”轻微的一两声爆炸,遥远但又极清晰,似在天边,似在耳际。只要听清了第一声,接二连三,那些洪流般的声音就朝你奔涌而至,淹没你,融化你,让你也变成一堆聚集着的乐音。“咔叭”“咔叭”……于是你的灵魂和肉体都开始荡响,此时你才觉得原来你就是声音,生命本身就是一群聚结的美妙音符。

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真正的孤儿,从精神到实体。我没有妈妈,没有爸爸,相依为命的奶奶也离我而去……我是一个没有亲人也没有故乡的孤儿,我的故乡已经被一个黑夜残酷抹杀。现实的故乡早已销遁死亡,故乡只在我心中,在我的回忆中。但当我坐在月光之下熟悉的原野上时,我才知道故乡就是故乡,任什么都改变不了替代不了。这是我睁开眼睛第一次看见的地方,是我生命旅程开始的地方,这些气息,这些声响,这月光,这静夜……这一切的一切,已经深入我的生命,成为我生命的一种底色。无论有多少爱和恨,但一待在这片原野之上,就明白我是回家了。这原野才是我的家。我张大鼻孔,拼命地呼吸着早春夜色里的安静空气,我稔熟的土地的味道、小草的味道、月光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湿润而芳香,让我倍感亲切。记忆被眼前的景象唤醒,往事悄然浮现,点点滴滴,像这越听越稠密的麦子拔节声一样,越想越多。

护路沟应该漫长而陡深,一群孩子跑在沟底走在路上的人很难发现,我们经常这样捉迷藏。但现在面前的这沟已经浅薄之至,因为常年干旱没有涝灾,不再需要清沟排水,落土日积月累,沟底偷偷爬升,就像已经消失的南塘一样,护路沟眼见也要和路面平起平坐了。麦丛从田里走下来,在对面的沟坡安营扎寨,连沟底也遍布它们的散兵游勇。这面的短坡倒是光光净净,生长着我全能叫出名字的野草野菜们,月光下它们略微发黑,但仍能分清眉目,有狗儿秧(就是野牵牛花),有刺脚芽,有拉拉秧,还有那种毒性极强的猫眼草(这种草的白色汁液剧毒,点眼里一滴眼睛能肿得睁不开,“猫儿眼,点三点,明清早肿成个大鸭蛋”是我们经常唱起的童谣)。狗儿秧已经爬出藤蔓,结出蓓蕾,打算在第二天的艳阳下马上绽放。要是再早上几天,狗儿秧还是一小簇嫩绿的翠叶,根子微微泛红,放进面条锅里味道鲜美,有点甜头。和狗儿秧一样能点缀面条的还有一种叫羊蹄子棵的野菜,喜好在麦垄里生长,一偎一片……这些好吃的野菜只要一听到“蛤蟆打哇哇”马上变老,丝丝缕缕一嚼一嘴渣,不能再进嘴。我试图听到一两声年年给麦子拔节铆劲儿的蛙鸣,但从远处走来的风都是甩手客,什么也没有捎来。干旱旱灭了蛙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