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2/33页)
风和麦叶的低语、惨白广阔的月光……这一切都让我的右手空虚。我的五指张开,攥紧,再张开,再攥紧。它想握住什么,它在想念。在这样的春天的月夜,我的右手出于习惯也是条件反射,开始想一把刀子。在右手的记忆里,似乎春天、月光和微风必须和刀子联结为一体,它们是刀子连缀的饰缨。但现在刀子已经离我而去,我两手空空。我随手拾起一个土坷垃,弓身使劲扔向远处。麦丛在不远处发出低声呼应,也是不屑一顾的嘲笑。我没有了刀子,土坷垃不能得心应手击中目标,况且它也没有目标,只能这样漫无目的被麦丛嘲笑。
那把刀子是一个亲戚送给我的。那是奶奶的一个远亲,他在新疆当兵回来探家,于是春节串亲戚来到了我家。我叫他表哥。表哥个子瘦高,不善言辞。表哥好笑,他笑着讲起新疆的一切,讲起哈密瓜、英吉沙小刀、“早穿皮袄晚穿纱”的茫茫戈壁、三暑天还冰天雪地的天山……我喜欢这个表哥,喜欢他憨实平和的声调,喜欢他脸颊上青春痘播种的点点瘢痕,喜欢他整洁夺目的军装,更喜欢他讲的遥远新疆的神奇事情。表哥的一切我都喜欢,他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就像现在的习武一样。表哥的到来比春风更温暖,我冰冻三尺的心悄然融化。自从那个腊月二十八的黑夜之后我一直没有笑过,但表哥让我发出朗朗的笑声,这是奶奶执意要留表哥住一宿再走的原因。年节里走亲串友一般都是当天来当天去,很少留宿,因为家家都有迎来送往的一大摊事体,客走主人安,留宿一天不知得添加多少麻烦。但那一天我的脸上有了笑容,奶奶煞费心机想尽一切办法要留住表哥。奶奶想让我的笑声永驻,想让我像从前一样活蹦乱跳。我们家没有多余的床铺,奶奶就领着我们一齐动手把院子里的柴火垛全挪进屋里,我睡的豆秸铺一下子加宽许多。奶奶从柜子里(家里仅有的家具,是我奶奶当年的陪嫁)挟出套好没舍得用过的被子,板板正正地铺在大豆秸铺上。表哥遵从了奶奶的意愿,没有执意要走。那个幸福的夜晚我就和表哥挤一个被窝里,睡在吱吱欢叫的宽阔无比的豆秸铺上。我喜欢表哥,也喜欢豆秸铺,那个寒假积攒起来的所有黑暗似乎都随着身子下豆秸吱吱的嚷嚷声碎为齑粉。
大年初一我们是在灰暗寡淡中度过,看着我不吭不哈木木呆呆的样子,奶奶愁眉不展。奶奶想出一切办法来让我说话,想逗出我往昔的笑容。奶奶给我做油炸馓子,给我炒花生,还给我买了好几盘小鞭炮……要是搁往年,这些东西能让我欢欣鼓舞,让我撒欢蹦跳,一会儿看一遍一会儿再看一遍——这都是我盼望已久只有过年才能一见的稀罕物品,但现在我对它们了无兴致。黑暗包围着我,我的世界漆黑一团。自从那个黑夜之后我就生活在黑暗之中,没有阳光,没有任何光明,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我睁着眼,但什么也看不见。我沉浸在深深的黑暗之中。即使白天老晌午,我看见的阳光也是黑暗的,黑得发青的黑暗阳光。奶奶就在我的面前,寸步不离地围着我转,但我分明看见奶奶听见奶奶但仍然觉着奶奶遥远,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物。而整个包围我的世界也与我界限分明,它们离我很远很远,比奶奶还要远上百倍。这个世界与我似乎没有关系,我仅是孤零零的观众,不再是其中一员。我对响遏行云的鞭炮,对脆香的馓子,对在炒热的沙土里动弹出诱人气息的花生……我对这些通通不再感觉,这一切似乎不再与我相关。这些往昔吸引我的事物离我远去,它们近在眼前仍是离我远去,无可奈何远去,只剩我茕独一人。连奶奶也在离我远去。我的生命被利斧般的那一夜斲为两截,之前阳光灿烂,丰富多彩,充满欢声笑语,之后则是坠落中的深渊,是单一的深厚的永远望不透的风暴一般迅疾而来的黑暗。随后这黑暗将伴随我一生,渗透我的血肉,成为我生命的顽固底色。
没有不散的筵席,在奶奶的挽留下表哥住了一宿,但第二天表哥还是走了。他的假期有限,他还有许多家亲戚要走,许多事情要做,尤其重要的是他探家的目的是要说媒找媳妇,他不能滞留,只能在我恋恋不舍的含泪的目光里离开。表哥一手提着走亲戚专用的竹篮子要走了,他低头看着我说,翅膀,长大了我带你去新疆,爬天山,看草原。我不说话,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终于忍不住,还是无声地哭了。表哥放下篮子,蹲下身子来,替我擦泪。然后表哥站起来,摸了摸军装上的衣兜,四个衣兜都摸遍,接着我就听见了哗啦啦的清脆金属声响。我知道那是表哥的钥匙链,挂在他的棕色牛皮裤带上。钥匙链快乐的叫嚷没有间断,就像一个饶舌的人在字句不清地一连串地又笑又说,表哥的声音比它低沉,但清晰响亮。表哥说,翅膀,你不是喜欢小刀吗,给你个小刀,你看。我知道表哥的那把小刀,昨天我们收拾床铺的时候我看见过一眼,我一直想细细端详好好玩一会儿,但一直没有向表哥开口,还是表哥懂我,现在他首先开口说起他的刀子了。但我不想夺人之美,我只是想看看,想玩一会儿,并不想据为己有。我知道表哥很喜欢这把小刀,不然他不会走动带着它,还把它挂在钥匙链子上。我揉了揉眼睛,我看见了表哥从钥匙链上摘下了的刀子。我昨天看见的只是刀鞘,一只牛皮制作的不大不小的刀鞘,精巧玲珑,质朴而结实。表哥一手拿着刀鞘,一手拿着刀子朝我晃晃。然后表哥把刀子送回刀鞘递给我。给,表哥说,别哭了,你先拿去玩,要是喜欢,我下次回来探家时再给你带把大点儿的。我的眼睛就只顾放光没有眼泪了,眼泪都回老窝去了,不再遮蔽我的目光。我接过刀子,学着表哥的样子嚓地从鞘里拔出来,让幽亮一明一明在我面前绽放。我不要大点儿的刀子,我就喜欢眼前的这把。我太喜欢这刀子了。任何物件与人都是有缘分的,这把刀子就是为我打制的,为我而生。它不远万里来到我面前,就是为了陪伴我度过眼前的厄难。
那不是新疆名噪一时的英吉沙小刀——我前些年去过地处南疆的英吉沙小镇,专门看遍沿街的铺子,试图找到一只与我的小刀有近亲关系的刀子,但最终铩羽而归。英吉沙刀系中没有我的那只小刀的族谱,我的刀子没有英吉沙血统。表哥送我的小刀不长,从刀柄到刀尖约莫两寸,刀柄贴在我掌根的腕纹,刀尖刚刚崭露出食指指腹,要是一把攥握手中,两头也仅是略略伸出拳心。我喜欢这把刀子,喜欢得要命。我喜欢刀子的不长不短,恰恰适合我玩耍。我喜欢它的分量,喜欢它的形状,更喜欢它的颜色。按表哥的说法,它是用炮弹皮钢锻造,所以黑暗,暗得幽光跃动,和乱泛白光的一般的刀子截然有别。那些白光闪闪的刀子总让人觉得有些作假,有些虚张声势,要是到了临阵上场的时候,那些吓人的白光一律是花拳绣腿,派不上用场的。但我的刀子呈现的却是一潭深渊的颜色,黑暗但滋腻,深不可测。在我手里它从不闲着,总喜欢和磨石混在一起。刀刃咂咂水滋滋地吸紧我家的那块发青的磨镰石,哧,哧,它和石头厮磨一体,直至石头里头沁出一层又一层细汗。刚磨过的刀子寒光闪耀,锋利无比。表哥说一把刀子快不快你一试即知:用指腹轻刮刀刃,要是锋利则指腹发涩,要是迟钝则略觉滑溜。而快利程度则用一根头发测试:拔一根头发,捏着横对刀刃吹口气,一断两截则为锋刃。表哥说这种炮弹皮钢打制的刀子削铁如泥,不信你拿根铁丝试试——我找来一根细铁丝,表哥刺啦一声,就像削一根竹签那样将铁丝斜劈为两截。表哥说平时一定要注意放好刀子,好刀子自己会飞,它要到处飞着找仇人,找目标,一旦找到对象,你管不住它,它会自己飞过去,吱,一头就扎进去,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