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33页)

成熟,一个多么恰当的词儿啊!一条鱼游进了滚沸的锅里,那叫不叫成熟呢?

应该叫!而且是一个不能再准确的定义。

那股血腥味很浓,我真想离正义叔远点,和他拉开距离。但我觉得那样不好,我可是知道他的心眼有多大的直径——可以和针鼻儿媲美。不过也许他现在已经虚怀若谷了,虚怀若谷?我为我能想出这么个宏大的词语感到好笑。我还是相跟着他,让那股血腥像一根有力的绳子勒紧我的颈项。村子里的小学校刚刚放学,有几个挎书包的小学生尾随着我们。像我当年一样,他们对村子里出现的任何一个生人感到好奇,总会跟着瞅稀罕。他们大多是留守在家的孩子,他们的父母远走他乡出外打工挣钱,把他们扔在村子里,扔给爷爷奶奶们。他们身上充斥着活力,不时发出顽皮的哧哧的笑闹声。他们似乎已经闻惯血腥味,因而一点也不介意,仍那么不远不近跟着我们。他们大部分都背着和城里孩子一样的双肩挎带红红蓝蓝的帆布书包,但也有几个仍然挎那种方格粗布缝制的书包,和我那时候一个样儿。但他们只有无尽的欢乐没有痛苦,他们属于没有痛苦的一代。他们真的没有了我所熟知的那种刻骨的痛苦吗?他们也生活在村子里,和我当年没有二样。那种痛苦在同样的环境下会再度生发,显现它巨大的不可战胜的能彻底摧毁一个人的威力吗?我不知道……那种粗布书包软不拉叽的,两处底角最容易磨破,笔啦小刀啦什么的小东小西能从破洞里轻易溜出,去它们向往的广阔天地。我就那么丢失过一支心爱的钢笔,那是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吧,是我第一次品尝痛苦的滋味。自从我发现了那个不知什么时间生长出来的破洞,发现了钢笔不在书包里的那个时刻,快乐就一下子无影无踪了,与爱物分离的痛苦就像虫子一样在啮噬我的心。生活中最普通的事端都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的种子,都可以长成一地庄稼,一棵参天大树……那是个像今天这样的清晨,是早自习放学之后……他们一定是听说过我,但不太认识我。他们还有点害羞,不时偷眼目不转睛地瞅我,被我发现时就会赶紧逃开目光不好意思地一尥蹶子跑离。我们还碰上一两个谁家的年轻媳妇,正义叔嘴里或者鼻子里咕哝一声什么,算是招呼。我不认识她们,但她们都稀罕地张望我,略带羞涩。

终于我嗅不到血腥味了,一丝儿也没有了,血腥被扑面而来的芳香挤走,或者说被那股芳香溶化或淹没。那芳香带着清苦的气息,威风凛凛,一下子撞了过来,让我愣了一刻。但我想仔细端详它时,又再找不见它的踪迹了。我顿住了脚。我闻出来了那是楝花的馨香,但是现在并不是楝花的季节。我熟知村子里这些树木的脾气,谁在哪个时节发芽哪个时节开花我都一清二楚,因为对于我来说这些都曾是重大事件。楝树是开花最晚的树木,楝花密集,一串一串鲜艳在碧绿里,是春天最后一道风景。楝花一谢桑葚子就发黑成熟了,我们的嘴角天天都染着紫颜色。但现在不应该是楝花开放的季节。我的目光在头顶上寻找,于是我就看见了那株腰身粗硕的大楝树,霸道地立在我面前,正旁若无人地绽放一树淡紫的碎花。它的细碎叶片刚刚伸展,还蕴含着嫩黄,没有完全壮实成沉甸甸的浓绿。我认出了是那株长在我记忆里的大楝树,我曾经忍着树旁老井里冒出来的莫名其妙的腥臭在它的腰身上捂到过数不清的“花蹦蹦”——我最喜欢玩的那种一蹦老高的穿艳红瓦蓝衣裳的昆虫,学名叫“臭椿蟓”。后来老井填平,但树底下仍然臭气熏天。我抽动鼻子四处寻找,没有闻到那股曾经很熟悉的腥臭。“楝花一开就不臭了,压住气息了。”正义叔说。一看我停顿正义叔也不走了,但他站在离我稍远的地方。“楝花该开了吗?”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不是洋槐花开败好长时间楝花才开吗?但现在洋槐花还没影啊——”我仍然吸着鼻子,试图嗅到那股习惯的腥臭味。但是没有,除了清苦的芳香我没有闻到一丝异味。

“连着这样开了好几年了,”正义叔也抬头看楝花,“可能是天旱,一旱,树又大,就分不清季节,提前开花了。”

我对正义叔的解释不太满意。我朝大楝树走近几步,伸手触摸了一下它粗糙的身体,沟沟壑壑地有点锯手。我仰起脸,一阵微风吹过,在过于明亮的天光的背景下细碎的刚刚展开的新叶成为黑暗的剪影,一簇簇沉甸甸的紫色楝花发出叹息,把更清苦的带着露水的湿润香气摇落下来。我深深地呼吸,身体和大树一起颤抖。

我没想到二奶奶还活着。二奶奶和奶奶最合得来,记得无论碰上什么事儿,二奶奶总是第一个先找奶奶,奶奶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奶奶是二奶奶的主心骨。我那时还想:假如没有了奶奶,二奶奶该怎么办呢?——可奶奶已经作古了十几年,骨头都要沤糟了,二奶奶她竟然还好好地活着,不能不使我惊讶。我跟在正义叔后头,磨过照壁,走进院子。正义叔家的老宅位于村子里头,这是后来盖起的屋子,在村庄南头,宅院前面没有人家。我上次回来没有来过正义叔家里,走进院里,我仍然陌生而新鲜。

正义婶从正在操劳的厨房里走了出来,满面笑容,她的身后跟着一位漂亮的姑娘。正义婶问候着我,又拉过姑娘说:“这是你妹子莲叶,——莲叶,快叫翅膀哥!”莲叶见了人害羞,面颊和耳朵腾地红了,怯怯地低声叫:“翅膀哥!”我点了点头,望着她。莲叶真是太美丽了,看她第一眼时,我都一下子愣住了,我没有料到正义叔会有一个这么美如天仙的女儿,集中了他们两个人的所有闪光点,不,分明是整个嘘水村、整个大自然的闪光点,莲叶的全身每时每刻都熠熠发光。她让我想起何云燕,我觉得在这个世界唯有何云燕还可和莲叶一比,而那些城市里的无论多么大红大紫手腕粗大到何种程度的影视明星们,往莲叶跟前一站都会马上黯然失色,甚至都可以不值一提。我们还没有进屋,二奶奶已经蹒跚着从厨房里踱了出来。二奶奶拄着一节发黄的竹拐棍,走得很艰难,很慢。她走得无声无息,唯恐惊扰了别人,就像她年轻时那样。我叫了一声:“二奶奶!”她知道有人唤她,但她听不清。她走到了我面前。她抬起昏花的老眼端详我,她离我很近,我都能看清她眼珠里的白内障,像是一小团捣实了的棉花,或者秋天晴空里的云影。我是一抬头猛然发现二奶奶的,惊讶像利刃咔嚓斩断了我对正义婶说着的话头。我伸出了两只手,扶住了二奶奶颤颤巍巍的瘦小身子,这时候我已经认出了她是二奶奶,和奶奶最要好的二奶奶。一刹那间眼泪溢出了眼眶——我终于忍不住,终于不能再硬充好汉。二奶奶仍没有说话,在我第一颗泪珠坠落之后二奶奶仍没说话。她看见了我面颊上的泪珠,她把一只手从摇晃着的拐杖上分离,接着扬了起来。透过泪帘,我看见那只手枯瘦如柴。我觉出了一两点粗糙的硬结就像树枝的断茬戳到了我一侧的脸上,在眼皮下方稍作停留,沿着泪珠走过的痕迹悄悄爬动;接着那苍老的、像是梦呓般的声音响起在我面前最多不超过十厘米的地方:“你真是翅膀?”那个声音并没有要求任何答复和验证,因为接着发出声音的部位已经被一方黑暗的头巾覆盖。二奶奶只是用一只手死死攥着我一只手,而另一只手把黑头巾捂在脸上。拐杖应声倒地。我的手感受着来自二奶奶的我不能承受的温暖和沉重。我咬牙坚持着这骤然降临的分量。二奶奶因为有我的搀扶没有倾跌,她的身体颤抖着,但仍分不清是因为哭泣颤抖还是本来就在颤抖。她无声无息地哭着,像是怕人听见,只是偶尔才发出一声衰老的哽噎。我几乎是拥着二奶奶往前走的。二奶奶的身体其实很轻很轻,像是没有重量。时间试图把一切都变轻,消耗掉所有事物的分量。直到进了堂屋,二奶奶还没有再说出第二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