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8/33页)
月亮看着我,我也看着月亮。月亮忧郁而感伤,目光明亮但很迷茫,看人就像是没看一样。月亮显得空洞无物。也许月亮本身就是一个洞口,只是透露天空遮覆着的外面世界的明亮罢了。能分辨出天空的蔚蓝,能看清蔚蓝的底子上飘荡的白云。我闭上眼睛,真想这样伸展四肢沉沉实实地睡上一觉。就是这时,我刚眯上眼睛的时候,我听见了一种清晰的声音。那种声音像是在我耳边轻轻炸响,低微但很洪亮。我坐起身,侧耳倾听。那确是一种炸裂的声响,叭,叭,叭,在不断续地裂变。而且不是一声,越听越多,越听越稠密,一声后边还是一声,一层后面又有一层,层层叠叠全是那种低低惊呼般的轻响,像是被开水烫了手的唏嘘,像是深秋的夜空中的星星,越看越密集。刚才也有这声响,只是我过于专注于麦丛与风的交谈,忽略了这声响而已。这轻微的疼痛的惊呼正是无数麦苗拔节的叫声。麦子正在昼夜无歇地长高长大,新茎和新叶要突破包裹与约束,要伸展腰身探出头颅观看并享受春天里的一切:阳光与露水、轻风与明月……成长总是伴随疼痛,密集的疼痛。麦子是这样,人也如此。
我的心被这声响迅速打湿、濡透,与麦田、月光、坟墓,还有亲人们的亡灵融为一体。无论那排山倒海而来的细微声音是疼痛还是欢乐,都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已成为一株麦苗,或一株小草,与天地共呼吸,或跃动或宁静,都是神性,都具神性。
我沉浸在这铺天盖地音乐中的时候,突然听见了有人在叫我,在轻声唤我的名字。那声音有点不真实,像是发自地下,像是从记忆深处的沉梦中浮起,略显轻飘。我坐直身子,头发梢子全站了起来。我的听觉在一瞬间发达,我能听见最细微的声响,麦叶摩擦麦叶的声音一下子响亮得震耳欲聋。“翅膀哥,翅膀哥——”那声音再度响起,就在我的前方,在不远处。我循声张望,于是看见了我刚才走过的那条横路上有个黑影,黑影不高,站在一蓬不大的泡桐树下。那不是幼年的我的声音,也不是正义叔的声音。我的听觉恢复了真实,我听出是习武的声音。“是习武吗?”我提高声音问。我听见我的声音尾巴有点摇摆分叉,过于浓密的月光过于烦琐的风与麦苗的交头接耳差点溶解掉这声音。
在深夜里,在传说纵生的旷野坟苑里(尽管是自家的坟苑),在一派被皓月和洪流般的麦子拔节的低吟催发的盛大静寂里,不远处突然冒出的人影确实让人紧张。我半边身子仍在酥麻中,头发梢子纷纷支棱起来。这突发的害怕有点像骤然降临的风暴,我咽了口干燥的唾沫,我觉得四围风声鹤唳。“翅膀哥。”那个身影没有移动,仍然和那株半枯的树贴紧,甚至融合为一体。“是习武吗?”我又问了一句,我怕是幻影,是鬼魂的替身。“是我,”那个人影答,“我是习武,翅膀哥。”我从那不太流利的话语里听出确是习武。他站在月光里一动不动。他一定是怕我害怕,担心哪怕是向前迈一步都会把我惊跳起来。我确定那是习武,莲叶似乎提过习武平素行踪无定,有点分不清白昼黑夜。于是陡然升高的风声平伏下去,不再围绕着我的头颅转圈,而是紧贴着遍地麦梢,回复到先前悠闲的状态。我抬脚分开挤挤挨挨的麦丛,向习武走去。
习武站在那株泡桐树的跟前始终没有动弹,“有露水。”他说。我知道有露水,我的裤脚已经湿透,而且皮鞋上沾满了露水和泥坨。我的双脚沉重而硕壮,我担心碰坏了麦苗,所以走得极慢,走得极其艰难。那是株不太粗壮的桐树,都说不准它的年龄,有手腕粗细,半死不活地站在地头上。桐树站立的地方不对,有一半根茎都暴露在外头,没有被温暖而富含养分的土壤埋住。桐树因为长得不是地方,所以不可能长成气候。耕种田地的诸般农具来来回回磕碰,加上它长大会遮挡阳光,影响庄稼生长,所以不可能让它顺心顺意生长。桐树的身上疙疙瘩瘩,伤疤摞伤疤。习武就是抱着那些凹凸不平的伤疤在站着。所有树木的诸样伤疤我都熟悉。
“你不是睡着了吗?”我问。他说:“醒了。”他与树身稍稍分离,但并没有靠近我,而是下意识又趔远了一点,但离我并不是太远。我们站在月光下,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只看见他的头一伸一伸的,即使静止站着也习惯性地警觉。危险随时会发生,他不得不警觉。
我们原路折回走向村子,走过那个岔路口,走过小黑屋,走过兀自开花的大楝树。月光亮晃晃的,清苦的楝花芳香一阵一阵,驱散了疲倦,也驱走了睡意。我说:“习武,我想到村子里走走。”习武只会说一个“好”字,我干啥他就干啥。于是我们一前一后走进村子,那些我已经不太熟悉的街道旁边的一户户人家出现在面前,又消失在我的身后。如今麦秸泥打墙麦草缮顶的房子已经绝迹,家家都是耀武扬威的砖瓦房或者两层小楼,而那时,整个嘘水村也就是一两户光魁人家才建有浑砖到顶的瓦房,而所谓的浑砖到顶,也不过是泥墙两面包裱一层竖砖,看着板正,内里空虚,徒有其表而已。
习武已经学会了说话,已经不是哑巴,但习武很少言语,只有非说不可时才肯吐出几个简略字符,能省则省。初开始他跟在我的身后,和我保持着距离。他和我还有点生,还不敢也不能轻易贴近。但待到碰上了狗群,被决堤洪水般的狗群包围,习武猛然与我贴紧了。那些狗狂怒暴躁,嗅出了生人气息,从各家里跳出汇集,吼叫里充满仇恨,万众一心。习武一点儿也不怯阵,他伸着头,动作机警灵敏。他挥舞着一截儿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枯树枝,在月光里吓唬着咆哮的狗群。那些狗与他熟悉,狂吼一阵后就偃旗息鼓,耷拉着头悻悻地打道回窝,有点不情愿,吠吠地责备着,怨习武领着生人夜半瞎逛,徒然惹乱它们的香甜睡梦。习武对我说,要是夜里碰上了狗,千万不要惊慌,不能躲避,要面对着疯狂冲来的狗迅猛下蹲——只要你一蹲,管保再厉害的狗也得退避三舍。习武教我遽然下蹲的动作,我点着头学习,其实我在他这么大年纪时早已谙熟要领。我与村子里群狗斗法的拿手好戏并不亚于他。
村子里的街道一如既往,每个拐弯我都熟络,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因为铺了柏油,路面愈加平坦好走。越往里走,一片一片的空地越多,显出村外田野里才有的疏朗空阔。人们都在想方设法抛弃旧宅,把新家盖在村子外圈。村子正在变成空壳。我们没有走正路,而是拐进了西大坑,大坑里已不见水迹,坑底比大路平整,像是打麦场。村子里有两处坑塘,一处曰东大坑,一处曰西大坑,我和奶奶居住经年的小屋就位居西大坑的东堰。记忆中的西大坑碧波万顷,有一望无际之势,以至每当我莅临大海,站在波浪之上时,总把眼前的无涯之水与我的西大坑作对比。我曾经无数次在西大坑畅游,我就是在这儿学会的游泳,学会躺在水面上疾行也学会在水底摸着渍泥扎猛子。我们一群孩子在水里彼此呼唤倾听(与空气中相比,水像是一下子无限缩短了距离,对方说话像是趴在你耳朵上一样),比赛谁能剌剌地分开众水游得最快……而如今这一切只能留在记忆里了,因为西大坑干涸见底,此刻我们就走在坑底里。坑底没有水,只有遍地干卷的瓦片般翘起的渍泥表皮,踩上去咯吱咯吱叫嚷,也许有点疼痛,但那叫声更多的是装腔作势。月光如泉如瀑,可惜西大坑里没有清水横流。因为没有树木遮挡,大坑里的月光一下子显得宏大浩荡。我们横穿过坑底,只在坑中央最低洼处瞅见了一方有水的地方:那是一眼刚挖的新井,习武说半个庄户的人家都靠这眼井吃水,因为水位日渐陷落,一般平地上打出的井都旱干了,只这坑底的新井还能在白天照见人影,在夜晚照见月亮。水位低落一半是干旱,一半则是因为地下水过度开采所致。新井因为是临时使用,被挖成了不宽的长方形,井口横棚着两根胳膊粗细的木头,供人站在上头摆桶打水。横木上结满干干湿湿的泥巴,说明刚刚过去的白天里曾被人频繁踩用过,井旁也有哩哩啦啦的水痕。习武怕我掉进井里,拦住我不让我走上横木,我本想站在井中央朝井里张望一番,看看月光下的倒影,因为回村一天,我还没有与囫囫囵囵的水体谋过面,而嘘水村的水染湿了我整个人生,我回村一趟不能不一觅芳踪。深夜里习武拽我的两手打消了我看井的念头,我退回来,没有坚持,反正接下来有的是时间,我会找机会再看这眼坑底之井的(其实直到离开村子我也没再来);再说我也真有些担心那些木头不一定老实可靠,为了听听响声取乐,不能保证它们不会一翻身扑通把我掀进井水里。井旁堆着挖出的新土,已经干透,站在土堌堆顶上展望四围,忽觉大坑浅小局促,不过一处窄狭的坑塘而已,与记忆中的水波浩渺迥然有异。这是我的西大坑吗?它层叠的波浪呢?它养育的鱼群呢?它深处摸索爬行的蚌、它水面悠闲飞翔的红蜻蜓青蜻蜓呢?大坑的周围仍像先前一样挤满铁色的树木,这会儿树枝上嫩叶初展,颜色淡薄,尚不能遮断目光,远远望去如灰云逶迤。坑底上印着打水的人踩碎泥片走出的路痕,放射状的四五条隐约灰白伸向四面八方。东堰就是我家,大椿树站过的地方还有小茅屋待过的地方现在都被年轻的白杨树遮覆(根据挺拔陡峭的身姿能一眼认出是白杨树)。我目不转睛凝望着那片灰苍苍的地方,那个一次次出现在我梦里的小小地方。近家情更怯。我的心一直提着,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