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另一条路(第2/6页)

程立终是缓缓走了回来,俯身扶起了她。

“我不知道。”低头的瞬间,他轻声开口,“但是我想,没有必要了吧。”

“好像扭到了,我带你去医务室。”他说着打算抱起她。

沈寻却挡住了他的动作。

他抬眼看着她,微微蹙眉:“不要孩子气。”

在他的目光中,沈寻拉起他的手,放在她胸口之下。

那里是他的名字,她的心脏。

她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要把他的样子,镌刻到自己心里。在他身后,漫天细雨无声洒落,像是在替她哭泣。

察觉到心跳的节奏传达到掌心的那一霎,程立抽开了手。

“寻寻,怎么了?”林聿的声音在楼梯转角处响起。

沈寻转头看向他:“小舅,我脚好像扭到了,麻烦你带我去医务室吧。”

她抓住扶手,微微退开身:“不打扰你了。”

这话分明是说给程立的。

沈寻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她低着头,看到他的黑色球鞋果断地离开了她的视线,毫不留恋。

白色SUV的庞大车身,如风般掠过大门,留下一路引擎的轰鸣。后视镜里,映着一双黑眸,似望着车后某一处,又似空茫一片。

程立想,那丫头大概是真的生气了。没有跟他说再见,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这样也好,这样对谁都好。

——程队,听说被人救命,应该以身相许。

——你当你是白素贞?

——没有,许仙完全man不过你。

——就是顺手,不用客气。

脑中像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放曾经的对话。他抿紧唇,油门一踩,任声音湮没在胎噪与风里。

并不安静的寺庙附近,有熙熙攘攘的游人,或拍照留念,或双手合十祈祷。程立久久伫立,不跪不拜,仿佛一道与世隔绝的剪影。

——你告诉我,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轻柔的询问,在心头响起。

他抬头仰望佛像,那一张慈眉善目的容颜,千万年间已经阅尽世人的悲欢。

我们的罪与孽,时候到了,总要还的。生死有命,祸福在天,容不得人太贪。

寺庙庭院中有一口古井,石头上的雕纹已经模糊不清。

程立打开手机相册,翻到一张照片。那是第一次相遇时,他为了确认沈寻的身份,拍下她的照片。因为猝不及防,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带着防备和慌乱。仿佛夜路上,被车灯突然照到的小鹿。

这么久以来,两个人并没有合影。有一回,她是想给两人自拍的,只是他没有配合,躲掉了。

长指悬于半空良久,终是落下,点了删除。

几乎是同时,手机响了一声。他点开微信,一行文字跃入眼帘。

——我也等你三年。

他凝视半晌,最后手一挥,将手机扔进了深不见底的井中。

走出寺门上车前,程立回了下头。细雨绵绵,暮钟回响,远处青山如黛,街头嬉闹的孩子们追逐着跑远。

2015年的这个春天,和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

除了遇见你。

遇见你后,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山,这水,这街道,这市集,这寺庙,都不一样了。

它们告诉我,你来过。

那一天,当王小美看着沈寻朝她挥了挥手,独自背着包走进安检通道时,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她不知道沈寻为什么还能向她露出一抹笑容——明明那笑容像美丽的泡沫,脆弱地强撑着。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难过,是因为见证了一场明明那么美好,却又突然结束的爱情,还是失去了一位她敬重的战友和领导?像是仍不死心一般,她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反反复复地滑动,但那个叫“坚守”的小群里,再也找不到叫Morpheus的人的头像。

机场上人来人往,各有各的方向,各有各的归处。一场不说再见的邂逅和陌生人的一次眼神交会似乎也并无什么差别。

咖啡店里,墙上的小黑板上写着花花绿绿几个字:本地咖啡豆。

沈寻顿时失神。

她想起第一次在程立的宿舍喝咖啡,清晨的阳光里,他侧首看着她,目光沉静,空气里有迷人的焦香味。

那画面仿佛还只是昨天。

我们何以信誓旦旦地说未来,明明知道有的人离开,或许就是永远地失去。

眼中隐隐有些涩意,她低下头,不愿让旁人发觉自己的失态。

“抱歉,我拿错了你的咖啡,还没喝。”一旁有人推过来一个纸杯,语气抱歉。沈寻低头说了声“没关系”,接过杯子,小口啜饮。苦涩的味道在口中漫开,发烫的液体让舌尖有些刺痛,像是谁一次次辗转霸道的吻。

如今,连喝一杯咖啡都能醉到想起他。

果敢老街集市。

五颜六色的遮阳伞下,摆着各种小摊。来往摩托车的马达声、喇叭声和讨价还价的人声混杂在一起,此起彼伏。

“要吗?很便宜。”一个妇人举着一串香蕉向程立招呼。

他摇头,锐利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整筐黄绿相间的香蕉。

职业病犯了,从前办案时,他们就遇到过利用香蕉运毒的情况。毒贩把香蕉开了缝,往里面塞海洛因,再用胶水封住。那次检查完的后遗症,就是大家每回看到香蕉就忍不住多看几眼。

许多事情已经成了条件反射,也像是一种难以根除的瘾。

循着玉而告诉他的路线,他穿过两条小巷,走到一户普普通通的民居前,白色的墙面已经有些剥落,露出了红色的砖头,一扇没有上漆的木门虚掩着,门上有个黑色水笔画的笑脸,像是哪个淘气的孩子留下的涂鸦。

程立推门而进。

院子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老妇人,正在洗衣服,看见他进来,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活。另一个是身材魁梧的男人,一身黑衣,看到他之后,缓缓地站起身开口:“程先生?”

程立微微颔首。

“老板说,让我先给您带一句话,您听完了,再决定要不要跟我走。”黑衣男人盯着他。

“你说。”程立神情淡漠。

“你要是去见她,那往后就要走另一条路了。”

程立闻言,嘴角微扬。

“进这道门前,我就想清楚了。”他语气平静,“而且,这条路与那条路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到最后,大家结局都一样。”

有人20岁未满横死街头,有人挨到90岁卧病在床浑身生蛆无人照顾,有人生下来不足四个月就被吸毒发狂的父亲摔死,而他尚且不知道一旁被砍一百多刀、血肉模糊的一堆叫作“母亲”。造物主惯看人间玩笑,而人们陷于种种悲欢,乐此不疲。短不过一霎,长不过百年,想想也是无趣,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