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第10/15页)

可是她能把钱都还他吗?她能大义凛然地把饭卡里的那些钱都扔到他脸上吗?大学还有两年,她不能。那就脱吧,脱掉也好,就当还债了,每脱一件,她就是在把他对她的所有恩情杀死一寸,到最后她所有的衣服都脱光的时候,她也就把他的所有恩情都杀死了。她就不再欠他了,倒是可以心无愧疚了。

脱吧,她那做农民的不识字的父母告诉她的最基本的道理就是,欠下别人的终究是要还的,没有谁能赖掉。何况是欠了这样一个孤独的老人。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对她的全部要求就是这一点了。她又看到了他洗得发白的衬衣领口,看到了他干枯花白的头发,还有他此时像小孩子一样可怜的目光。她一向争强好胜,在这一刻却忽然体会到了一种类似于基督徒的忍让和宽容。一瞬间,她对他竟有了一种很深的慈悲和怜悯,她成了站在他面前的圣母。她想,成全他吧。

像解剖尸体一样,她开始动手了。以前从不曾在一个男人面前,哪怕是一个老男人面前脱过衣服,所以她觉得手生,关节处像是锈了一样不能灵活自如。可是,她要还债。夏天的衣服哪经得起脱,外面一件裙子就是再怎么难脱也不能脱上半个一个小时,裙子窸窸窣窣地像蝉蜕一样自己脱落到地上了。裙子没了,里面的内衣内裤露出来了,遮都遮不住。在那一瞬间,她羞愧,她难受,她无地自容,但是她居然没有忘记去看一眼自己今天穿的是哪一条内裤,她只有两条内裤,其中一条已经破洞了,如果是那条已经破了洞的,着实不够体面,无论被谁看着了,就是被祖父看到了,也都不够体面吧。

可是,他从未有过地残忍,他不制止她,看来他真的是要她一直脱光才肯罢休的。该脱内衣了,她明显觉得难度加大,可是既然已经脱了一层,手就没那么生了,看来,做什么都是熟能生巧的。她不想在这里再拖延时间了,眼看着他们都已经走到这种地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她要加快离开这里的速度,她咬咬牙,把胸罩摘掉了,她都不忍心朝自己的身体看上一眼,就像做手术做到一半却没有麻药一样,唯一能做的就是忍痛加快速度,快快结束,也许还能少受一点疼痛。只剩下一条内裤了,她像站在河边过不了河一样,犹豫了一下,又咬咬牙,狠狠心,一鼓作气,弯下腰愣是把内裤也脱掉了。在内裤落地的那一瞬间,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无地自容,只是,她忽然眼睛湿润了,她在心里对自己冷笑着,看看吧,真是妓女的女儿,连脱衣服都这么无师自通,真是无耻啊。

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了,她赤裸裸地站在灯光下,不说话也不动。没有了任何衣服遮掩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坚硬如铁,变得刀枪不入,她突然觉得,在这个时候,任是什么都伤不了她了。她真正无所畏惧了。她突然抬起头,像借了别人的魂魄一般,用妓女似的眼神,近于挑衅地看着他,她已经把他对她的所有恩情都杀死了,他还能把她怎样?难道他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要强奸她不成?她的身体无耻地晃在他眼前,可是她分明地感觉到她的魂魄已经不在她身体里了,它不愿受难,已经化成了一道青烟往上飞去,飞到高处了却还不忘回过头看着地上她那正在受难的肉身。

在那一瞬间,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吕梁山上特有的那些文明。她是一个大山里的走失者,她回不去了,可是现在,就在此刻,她情愿回到吕梁山,情愿去做一个受人尊重的拉偏套的女人。

廖秋良还是站在原地,一动都没有动。他像枚钉子一样钉在了那里,这时候她突然发现他原来已经这么老了,真的是一个老人了,她甚至无比清晰地看到了他脸上的老年斑和落在肩头的头皮屑。就在刚才那短短几分钟里,他像是又踩着四季走了几回,又老去了几个春秋,他站在那里前所未有地衰老和虚弱。就是这样一个老人两年来一直供养着她,毫无保留地对她好,努力去满足她的一切愿望。她突然又心软了,便收回了目光,却在心里更坚硬地告诉自己,让他看去,让他看去啊,看他还想怎样。

其实,还有让她更恐惧的,那就是,他还要做什么,接下来他要做什么。

这时候他忽然伸出手,把自己身上的衬衣脱了。于国琴不敢看他满是褶子的衰老的身体,连忙低下头去,她的泪几乎下来了。这时候,他终于开口了,像是从冰天雪地里好不容易回暖一样,终于开口了。他颤颤巍巍地,像个真正的老人一样衰弱地对她说:“孩子……你的身体这么年轻这么美……而我却这么衰老丑陋,可是,你能平等地看着我吗?你知道吗,这并不可耻。大约是因为我真的老了,我渐渐开始明白,宇宙间最本质、最圆满的生命,其实是无相可言的,眼中看不到色相,才是真正的光明。所以,我们要敬重那些拉偏套的女人,敬重你的母亲。所有的妓女和妖女其实都是佛的化身。”

她浑身颤抖着,不敢看他,也不敢看自己,只觉得恍惚之间似乎这两具肉身真的要冉冉消失了。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听见他说了一句:“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孩子。”就是这一句话忽然再次把她的肉身拉了回来。他居然谢谢她,因为她脱光了衣服所以要谢谢她?她心里又是冷笑又是悲怆,忍住了,居然一滴泪都没有流出来。难道他让她脱光衣服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她更愿意理解成,他绕着弯子不过就是要看看她的裸体。这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又复原成一个务实的农民了,他始终藏在她的身体里,只是偶尔出来现一下形。

他们就那样面对面站着,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却没有向她走近一步,一直站在那里不动。她很想残忍地问他一句“看够了吗”。他不动,她也不动,就那么大无畏地展览自己。最后还是他先说话了,他依然没有动,却终于低低地、衰弱地对她说了一句:“孩子,你什么都不和我说吗?快穿上吧,小心着凉了。”她松了口气,他终于下了赦令,她开始拿起地上的衣服,开始一件一件往身上穿。每穿一件衣服她就觉得自己方才的坚硬往下掉一点,鱼鳞似的落了一地。当衣服穿全了,她的盔甲也卸掉了,她整个人彻底地软下去了。她一分钟都不想再逗留了,脑子里反复想的一句话就是“该走了,走吧”。

她像刚打完一场仗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疲惫至极地向门口走去。在她开门的那一瞬间,她听到身后这光着上身的老人的声音追了上来:“孩子,你下次再来啊,你一定要来啊,我给你做饭吃。”这句话几乎又让她落泪,往事霍地汹涌而来,几乎要把她淹没。但是她和他之间已经有了一别三秋的感觉,他突然就远去了,萧索了。他也是清晰地知道她不会再来了才这样徒劳凄怆地挽留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