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第7/15页)

她在黑暗中泪光闪闪地看着他。像是过了许久,他突然对她说了一句话:“你是个好孩子。”

他们在黑暗中默默地呆坐了不知多久,最后是她先站了起来,起身开灯,低头收拾碗筷。然后她照例洗了碗,收拾了房间,尽职尽责的样子。借着这个时间她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从厨房出来时,看到廖秋良正坐在沙发上吃药,她便上去问:“廖老师,您怎么了?生病了吗?”廖秋良抹抹嘴:“没事,我心脏不太好,不是什么大事。”于国琴说:“还是身体要紧,要不我陪您去医院看看吧。”廖秋良摆摆手,说:“孩子,没事的,死生之间自有机缘,不能强求。”说完,他就起身把那瓶药放回了写字台最上面的一个抽屉里,于国琴见他没事便不再坚持。

这时候窗外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多数窗户都在黑暗中亮了起来,像浸入了无边的大海。海风把一种潮湿的寂寞和巨大的安详送进了这扇窗户,屋子里的两个人顿时都有了一种错觉,觉得他们正乘着一艘小船漂在海面上。在这个晚上,在这艘船上,他们两个忽然都深深地感觉到了一种孤单。于国琴又一次看看表,说:“廖老师,我得走了,下周再来。”说着她准备出门。

就在这个时候廖秋良忽然站起来说了一句:“好孩子,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听见这话的一瞬间,于国琴忽然感到了一种奇怪的紧张,但她还是努力平静地说:“您说吧,只要我能做到。”廖秋良不再说话了,站起来有些踉跄着找到了他的外套,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卷什么东西,然后走到于国琴跟前把手里的东西递到了她面前。他说:“孩子,你答应我,一定要收下。”递到她面前的是一卷钱。她一愣,没有动。廖秋良也不动,那只手像树根一样牢牢地盘在她面前。他说:“你来帮我做家务,这是你该得的,不要多想,拿起来,给自己买件衣服,天冷了,你身上的衣服太薄了。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孩子,你真不容易。”

在最初的几秒钟里她像是被那卷钱催眠了一样,呆滞,一动不动,但是很突然的,她像是身上有什么开关被碰着了一样一下就跳了起来,跳到了一边。她后退两步躲避着那卷钱,唯恐它长出脚追上她一样,她恐惧地、愤怒地跺着脚,手上的书包也跟着她一跳一跳的。由于用的力气太大了,连说话的时候都唾沫四溅,她一边跺脚一边尖叫着说:“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给我钱?把我当什么了?你把我当什么了?”她不知道自己已经突然把“您”改成了“你”。

廖秋良连同他的那只手却已经生了根,牢牢地长在原地纹丝不动,只有那卷钱硕大无比地向她压了过来。这时候她的脑子里其实是空的,像悬在半空中一样,只有空气在里面流来流去却全无意识。只有她的嘴还在最本能地挣扎着,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廖秋良忽然像个真正的老人一样宽容地笑了,他力大无穷地把钱塞进了她手里,他说:“我老了,钱对我来说已经没多少用了,孩子,你多不容易啊,让自己强大一点,我希望你活得好好的。我对我女儿说,孤独是一种强大,对你我却要说,其实无耻也是一种强大。”

这句话突然就让她没有了还手之力,她像是突然看清楚了自己原来竟是这么委屈,只是以前她不知道而已。她的泪哗哗就下来了。最后,哭也哭完了,钱终究还是收下了。这钱装在身上当然还是让她觉得羞耻和心虚,可是有更多的东西压在了这羞耻和心虚的上面,她想,是她那穷人的血液使她不得不收下了这一卷钱,是她的血液收下了这卷钱。推拉终于结束了,两个人像刚从战场上下来一样,颓败地、萧索地面对面站着,彼此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于国琴带着这卷钱逃了出来。她在夜色中一路狂奔回宿舍,进了宿舍楼,她站在寂静无人的走廊里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就着走廊里昏暗的灯光掏出了那卷钱,抖着手数了数。不多不少,整整一千。她第一次捏着这么一大笔数目的钱。她呆呆地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儿,楼道里的灯光从她头上斜照下来,把她的影子拖得长长的,然后她拖着影子,艰难地揉搓着那卷钱,无声地装进了口袋。

下一次再见到廖秋良的时候她战战兢兢的,许久不敢看廖秋良的眼睛,她不能不胆怯,因为她明白,这世上绝没有免费的午餐。她害怕,这个开头已经让她隐隐嗅到危险了,只是她情愿绕开。凡事有了开头就是播下了种子,只要有一点阳光和水分,哪怕就一点,这种子就会破土而出。一切生物求生的本能都强大到无坚不摧,无孔不入,就算是一道缝隙的尽头只有一点阳光,它也会沿着这缝隙爬行生长。

因为愧疚,打这以后于国琴像尽义务一样每个周五下午去一趟廖秋良家,风雨无阻,偶尔廖秋良留她晚一会儿走她便觉得心惊胆战,好在廖秋良从没有对她提出什么要求。时间久了,两个人都不再觉得生分,她去他家的时候也渐渐多了些亲切,不再是应付差事,竟有些回自己家的意味了。只是,她还是时不时会暗暗紧张,这紧张是因为她得提防着他哪天又突然塞钱给她。每月勤工俭学的一百块钱是学校发给她的,廖秋良没有理由再给她钱。不过她安慰自己,廖秋良塞给她钱除了因为他觉得她可怜,大约还因为她能陪他说话,能陪他度过周末的几个小时。

不过,她愿意来他这里还因为每次她来到他家里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他是真心诚意地喜悦。从小到大,因为自处卑微,她几乎像条狗一样是闻着别人的气味长大的,一个人身上稍微散发出点什么气味,她便立刻闻到了。他对她到来的这种喜悦让她觉得放松和安全,让她觉得这确实是她该来的地方。

有时候在她临走前,廖秋良会忽然从柜子里拿出些零食糕点递给她说:“这是专门给你买的,拿回去慢慢吃,小孩子嘛,都喜欢吃零食的。”于国琴接住了,一边心安理得着,一边却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还是隐隐硌得慌。

提着一堆吃的在黑暗中向宿舍楼走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脑子里是空的,好像什么都没去想,可是,她必须承认,自己还是有一种想哭的感觉。那就是,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有一个人要对她这么好。她必须为他做点什么才能心安吧,可是,她能为他做什么?她心里不安是因为她明白,她做的是远远不够的。

他一直都叫她“孩子”,他总是说“孩子,多吃点,小孩子要多吃点才好”。或者他会说:“你看你需要什么就从我这里拿走,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因为你是小孩子嘛。”他好像蓄意要无限制地纵容她,宠她,好像她真的是个很小的孩子。后来又有几次他塞给她钱的时候也是这样说:“你就是个小孩子,还在上学,还没有挣钱,干什么都需要用钱,小孩子家就不要多说话了。”每次她都是像进行仪式一样,先愤怒、恐惧地挣扎一番,最终还是把钱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