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第9/15页)

她努力笑着,眼睛却潮湿起来了。有时候她还会想,等到再过两年她毕业了,离开这里了,他一个人怎么办?她相信他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就像她已经习惯了他一样。可是,她不可能把他带走,他也不可能把她留下。他们终究是要再次失散的。想着这些时她还是会疼痛,她暗暗希望那天来得慢一点。她甚至想过,他要是哪天突然死了,她就安葬了他再走,这样她还能走得放心一点吧。当然这话是万万不能告诉他的。

寒暑易节,又是夏天。那是个夏天的晚上,于国琴像往常一样正准备回宿舍的时候,廖秋良忽然在背后叫住了她:“孩子,我们能再说几句话吗?”于国琴回头看了他一眼,突然发现他酒后的脸上有一种奇怪僵硬的肃穆,这让她有些不安,她站住了。廖秋良脸色苍白严肃,把两鬓褐色的老年斑衬得越发明显了。在暗红色的沙发背景下,他越发像尊塑像。

他们之间的时间突然卡住不走了,拥堵在了一起,堵成了既庞大又空虚的一团,她简直被堵得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了,他才终于对她说:“孩子,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对吗?”这话没什么不对劲,可是让她越发紧张了,她干着嘴唇点了点头。他的嘴角微微翘起,像是要努力给她一个微笑,他说:“那我们就应该赤诚相见,就可以什么话都说,对不对?”于国琴听见自己喉咙里很响亮地咽了一声唾沫,咕咚一声,简直都能听见回音,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但听上去有些陌生,像是强安在她身上的,她说:“我本来就……什么话都和您说啊……”她觉得自己正试图虚弱地挣扎,她又一次嗅到危险了。

廖秋良站起来,离她更近了些,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像蛛网一样粘在了她的脸上,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站在那里用一种严肃得近乎奇怪的语调说:“那我们就做这个世界上最赤诚相见的朋友,我们不做一丝一毫的掩饰,好不好?”于国琴又后退几步,挣扎着说了一句:“可是,我没有掩饰什么啊,我早说过我是把您当亲人的——”廖秋良把她的话打断了:“那我们今晚就好好地说说心里话好不好?”于国琴觉得自己已经站到悬崖边上了,她整个人都快被凌空提起来了。转而她又告诉自己,怕什么,他一个……老头子了,他是她的祖父,还能把她怎样。想着想着,她便回头看着他,正好和他的目光接上了,这目光似曾相识。她一哆嗦。

就是这个时候,她无比清晰地听到了廖秋良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孩子,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待人类的身体的?”她干涩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她忽然听见他说:“孩子,你把衣服都脱掉,好吗?让我看看你的身体,好吗?”刚才那种若有若无的恐惧忽然就牢牢坐实了,就挂在她鼻子前,她伸手就可以摸到。她悚然地睁大了眼睛,那无辜惊恐的表情就像在问他:“我是不是听错了?”可是他毫不留情地又补充了一句:“孩子,把你的衣服脱掉,好吗?你不穿衣服站到我面前,好吗?我们好好说说话。”这话让于国琴又是大骇,忍不住又后退了一步,却已经贴到墙上了,她无处可去了。可是他的声音已经逼了过来:“孩子,我想和你面对面的,什么都不遮掩的,好好说说话。我是不会做什么的,因为我敬重你,我敬重你的自尊,也敬重你的身体。你知道男人对女人最深的尊敬是什么吗?就是对她身体的崇拜。”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投进井里的石头一样砸进她身体里,激起了轰轰的回声。但是因为已经见底了,她突然就不那么惊慌了,她身体里那些农民和妓女的血液再次苏醒,支援着她。她站在那里冷静地把他刚才那些话过滤了一下,剥去他话里面的所有修饰赘语、所有的定语、所有形式上的内容,最后剩下的赤裸裸的一句话其实就是,她要在他面前把衣服脱光给他看。

她干枯地站着,这句话像一株在阳光下暴晒的光秃秃的树干一样蛮横地立在她眼前,她无路可去,静静地与它对视着。她知道,他对她所有的慈悲和怜悯都是真的,他对她所有的好也是真的,或许,他对她还有一点点喜欢吧。可是这一切都遮不住最底下的这点最锋利的东西,那就是,他要她脱掉所有的衣服。他,一个像祖父一样的男人要她在他面前脱光衣服?她怎么忽然觉得这难道不是乱伦?他为什么要提这样的要求?莫不是因为他觉得她的母亲就是拉偏套的,而她就睡在她母亲的身边,那自然是对这些事早已是了然于心的,是根本不会觉得羞耻的,他是不是觉得在她眼中,脱脱衣服也不过像吃饭一样,是个小意思?

她想不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她也不想明白。

她无助地站着,突然就回想起了这近两年的时光,这近两年的时间里,她再怎么自以为卖力,能为他做的终究是太有限了,而她在他这里一次次吃饭,一次次地接住他塞给她的钱,一次次肆无忌惮地享受他送给她的食物、温暖和关心,她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诚惶诚恐,她开始习惯成自然了。或者说,她积恶成癖,不仅安之若素,还认为这一切都是应该的。她过度地享受着这种温暖,其实已经有些竭泽而渔了,只是她自己不知道,或者是不愿去面对,于是这种温暖最后也就成了无水之池了。

原来,她其实早已经知道事情不会这样简单的,所以她才拼命地去忽略他的性别,一再暗示自己,他是个老男人,老男人就不是男人了,他只是个祖父一样的老人。时间长了,她习惯了,甚至已经有恃无恐了。她甚至掩耳盗铃地想,她经常去陪他,这对孤单的他来说已经算一种慰藉了吧。

可是,不够。这远远不够。这怎么能够?

她突然又想到,也许他们之间本来就已经到头了,只是还没来得及祸起萧墙被迫造成他们之间的分离。而她所期待的那种和平结束显然也是自欺欺人。她又想起了他一次又一次塞到她手里的那些钱、打到她卡里的那些钱、那些被她藏在被窝里的食物,她一次又一次地接受他的资助,它们滋润了她贫瘠干枯、没有尊严的大学生活,这一切都不是海市蜃楼,是铁一样烙在她身上的,她就是烧成灰也赖不掉的。

站在那里,她绝望地想,这一天终究是到了,到了该回报他的时候了。终究是躲不过这一天的。那么,她就当着他的面一件一件把衣服脱掉?在祖父面前脱光衣服?她怎么就觉得如此害怕又如此恶心呢?脱光之后呢?他让她感到了从没有过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