袪魅(第10/17页)

可是,这个拥抱又是多么令人绝望啊。一个学生对一个老师的拥抱,一个男孩子对一个比他大十五岁的女人的拥抱,它本身就带着先天的绝望和转瞬即逝,带着与生俱来的羞耻和无处藏身。

他死死地不肯松手,她便贪恋着他的怀抱,反正也就今晚了,这个夜晚再怎么长都会过去,又不是永生永世过不去了。她知道他这样固执地不肯松开她,也许只是一种回光返照,他心里也觉出了他们之间这种拥抱的可耻和绝望,只是因为还不到明天,所以他还来不及细细审视,还来不及心惊肉跳。而她以后又如何面对他,面对一个比自己小十五岁的男学生?是不是过了今夜,他们以后只能彻彻底底地装陌生人,只能老死不相往来?如果是那样,那今夜对于他们来说本身就是诀别了。谈不上有什么男女之情,只是,她心里有一种很异样的痛,就像是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她面前向水底一点点沉去,她却无法把他捞出来,直至他在她面前彻底消失。

眼前这个人,这个小男生,如果对她没有一点懂得,他为什么会这样疼痛呢?他横竖也在这个世上做了一回她的知音吧。她把脸贴在他的肩膀上,对他说些临别的话,她说:“你肯定能考上大学的,你的成绩没有问题的,你的语文也好起来了,不会拖你的后腿了。等考上了大学要好好学习,毕业了找个好工作,然后攒钱成家娶媳妇,再把你父母接到城里去,他们一辈子也没享过一天福。这两年多里我一直记得你父亲当时的样子,一直记得他手里拿的那箱沙棘罐头。你要好好对他们啊。”蔡成钢的哭声却更大更凶猛了,他更用力地抱着她,几乎要把她嵌进肉里。她简直都能感觉到疼了,她明白,虽然是些离别的话,却分明起到了欲擒故纵的效果,竟让他更加不舍了。她下意识地问自己,她是故意的吗?如果是故意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然而,这个时候,她惊恐地发现,她的嘴已经不长在她身上了,她已经无法控制这个独立的器官了。她居然说:“我知道你家里困难,知道你父母根本供不起你上大学。你别害怕,我都想过了,我反正就一个人过,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等你考上大学了,我把我每个月工资的一半给你寄过去给你做生活费,这样你就能安心把大学上完了。我一个人也用不了什么钱的,你看我,夏天就两件衬衫换,冬天一件军大衣,你别怕学费的事。”

她的效果达到了,蔡成钢已经泣不成声了,她有些害怕了,就像是看着自己把一只烟火的芯子点着了,却不知道下一步它会燃烧成什么样子。她只是本能地觉得自己把事情向更复杂的方向推了一步,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他竟然对她说了一句让她觉得惊心动魄的话:“老师,你嫁给我吧,我会好好对你。”

他这句话着实把她给吓住了。她说些伤感的话一方面是因为她感谢他对她流露出的疼痛,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安慰她自己心里的难受和孤单,多少有些火上浇油的意思。可是,他怎么能突然说出这样一句可怕的话来,怎么一步就上升到了结婚的地步?真是童言无忌啊。她很快就从惊吓中清醒过来,继而笑了,这绝对是一个孩子才能说出的话。她前面的两个男人,就是再怎么热泪盈眶地说她给了他们多少美妙的感觉、多少汹涌的灵感,都从未干脆地不假思索地对她说过一句“你嫁给我吧”。

而这句话是她一直想要的。

如今,她已经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诺言不可信,一句话不过是个一戳就破的泡沫。可是,当一句诺言从一个孩子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她为什么还是觉得温暖?她明明知道它是假的,是骗人的,可是她还是愿意从它那里烤烤火取取暖。

这个除夕之夜,蔡成钢是在李林燕的宿舍里过的,没有回自己冰窖似的宿舍里。最后,李林燕说:“别回去了,就在我这儿睡吧。全学校里也就剩咱俩了,不用管那么多,这炕这么大,你睡那头,我睡这头,肯定能睡得下,你不就是个小孩子嘛。”末了,她特意补充了这一句,似乎是刻意要把他验明正身似的,她要告诉他,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睡在一起是不犯法的,也不会发生什么的。

即使这样,他们仍然谁都不敢脱衣服,都和衣躺下了。夜已经很深了,炉子里的火焰渐渐安静了,窑洞里的温度开始降低,整间屋子里的空气也开始收缩,像心脏一样,渐渐把他们俩挤到了一起。最后,他试探着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胳膊,把她抱在了怀里。他的怀抱也带着些生涩的奶气,闻着这奶气,她简直有些于心不忍,不忍再躺在他怀里。可是,他牢牢地抱着她,真的像个男人一样抱着她。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一寸一寸地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身高、他的肩膀。然后,她渐渐地把他抽象化了,她试着把他从那个学生的蜕里取出来,试着去感觉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性别的气味。男人的体味终于压住了孩子的奶气,她开始大胆了一点,心安理得了一点。她瑟瑟地偎依着他的肩膀,一动不敢动,仿佛他的肩膀终究不过是个玻璃器皿,一碰就会碎。

她必须承认,在这个除夕之夜,她是多么需要一个怀抱啊。她几乎泪下。

他就这样坚如磐石地抱了她一晚上,没有脱衣服,也没有一丝松动,他整整一晚上就像石头一样保持着一种姿势。她问他那只被她压着的胳膊会不会麻木,他说没有,一点都没有。可是第二天早晨起床的时候,她分明看到他那只胳膊几乎失去了知觉,他掩饰着,不敢动那只胳膊,似乎那里长的是一只假肢。他坚持了整整一个晚上。她心里忽然一阵又酸又堵的感觉,连忙走到窗户前开窗,把这宿夜的气息散发出去。窗外是大年初一的早晨,新鲜凛冽,空气里散发着鞭炮的余香。地上有一角被风撕下来的春联正瑟瑟地抖动着一点鲜红,整个方山中学就像一座孤岛,她和他是这岛上唯一的幸存者,而且,他们这对师生,隐秘地践踏伦理地在一起睡了一晚。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像刚从战场上下来一样,壮烈而凄凉,还有一缕很深很细的温暖。

大年初一这天,两个人就守在李林燕的宿舍里,守着那只火炉。没有人给他们拜年,他们也无处可去,不过是两个异乡人,没有谁会分给他们一点多余的温暖。两个人中午继续包饺子煮饺子,像是要把一年里欠下的饺子全在这一天里吃回来不可。天色暗下来的时候,蔡成钢说他出去买串鞭炮,说是前一晚就没放鞭炮,今天应该放点,讨个吉祥。她就由他去,但是在他临出门的时候,她塞给他二十块钱。他脸红了一下,像躲块烙铁似的避开了这二十块钱,飞快地冲出窑洞,冲出校门,向县城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