袪魅(第11/17页)

天已经黑透了,蔡成钢才从外面回来。他身上带着霜气,不停地呵着两只紫红色的手,把买回来的东西堆在了桌子上。这种类似于农民赶集归来的喜悦也感染了李林燕。她甚而感觉到了自己小时候过年才有的喜悦,她打开桌子上的布包,里面有一串一百响的鞭炮、一只卤猪蹄、两只猪耳朵、一瓶高粱白,还有两支红蜡烛、一条红色的头绳。目光触着那红蜡烛时,她一怔,赶紧把目光移开了,假装没看见。

这时候,她感觉到蔡成钢已经走到她身后了。她听到了他的呼吸声,浑身一紧,更不敢动了,她忽然有一种异样的紧张。他也不动了,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窗户上的帘子已经拉上了,整个窑洞都和外面与世隔绝开了,炉子里的火噼啪地跳着,铁锅里的水哗哗响着。整个窑洞像被裹在了一只蛋壳里,裹在了俨稠的蛋黄里,她感觉每动一下都很费力,像是全身上下都被周围的空气粘住了,动弹不得。

她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也是黏稠的、湿漉漉的。他忽然把“李老师”三个字去掉了,从这天早晨开始他就忽然把这三个字去掉了,但是他不给她补充任何称呼,于是他不加任何称呼,光秃秃地和她说话。他的声音很紧张,就像一个在课堂上背诵课文的学生。他说:“如果你愿意……我们今天晚上就算洞房花烛了,我愿意娶你,如果你愿意嫁给我,就等我四年,我大学一毕业,一到二十二岁就和你领结婚证。我一毕业就和你领结婚证,你只要等到我大学毕业就行了。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相信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我喜欢你,从高一开始我就喜欢你,因为我开始盼望着上语文课,可是语文课以前是我最讨厌的课,所以我语文才一直不好。你要相信我,我真的……很心疼你。我知道你写诗,我就找你以前写的诗来看,你的好多诗我都能背下来,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背几首……我不喜欢看你抽烟,因为我觉得那一定是因为你心里不好受,我一看见就觉得心里疼……”

她很静很静地听着,一动不动,像是沉在了一种很深的睡眠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在她三十三岁的时候,终于有一个人向她求婚,却是个十八岁的小孩子。他像小孩子过家家般买来两支红蜡烛,然后对她说:“如果你愿意,我们今天晚上就算洞房花烛了。”多么幼稚的语言,带着异想天开的荒诞,可是,就是这样一句话,却为什么让她这么难过?他还在说:“你相信我,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对你的,我以后不会再让你吃一点点苦,等我满二十二岁的第一天,我就和你去领结婚证,你相信我吧。我不会写诗,可是这辈子,你写的每一首诗我都会去读。”

李林燕已经有两年不写诗了,不仅不写了,还唯恐和人谈诗,别人一说诗歌,她就避之不及。现在一听他这句话,她立刻像触到了烙铁一样一哆嗦。她跳到一边,仍是不敢回头,她背对着他说话,唯恐看见他的脸。她急匆匆地说:“你不知道吗,我比你大十五岁?”他抢着说:“这不算什么,年龄不算什么,我根本感觉不到你的年龄,现在你在我眼里就是个小姑娘,我根本没有觉得你比我大多少。”李林燕明显地感觉自己在往下坍塌,她更加恐慌了,她说:“十五岁,你知道十五岁是什么概念?等你二十二岁了,我已经——”他又一次打断了她的话:“如果你愿意,我们今晚就算结婚了,就算没有那张结婚证,我们也是在一起了,我不会变的。从我来了方山之后,你就是唯一对我好的人,只有你对我好,从来没有人送过我任何东西,可是你给我买衣服买吃的,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的亲人了。结婚不过是个形式,领不领结婚证,你都已经是我的亲人了。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会好好对你;如果你不愿意嫁给我,我也会照顾你一辈子。”

李林燕已经泪如雨下。她知道,她知道他这些话里未必有几句是能拿来当真的,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他的一切都在变化之中,也许不等他大学毕业的时候,就已经物是人非,也许他一进大学就会有一个女朋友,两个人在大学的林荫路上散步时,他想起他今晚说的话会不会脸红?可是,也许就在今晚的这个瞬间他是真的吧。

她突然想起了十三年前的那个晚上,旅美作家对她说的话:“我的女孩,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到一起的。”那个瞬间她信了,她总是这样,相信人世间一个又一个的瞬间,大约是因为她心里早已明白人世无常,世上并没有什么真正可靠的东西,才会在这一个又一个的瞬间寻找真相吧。她突然感到了一种来自命运深处的很深的悲哀,还有一种比悲哀更深的无奈。她不过是一只蝼蚁,再怎么用尽全力地挣扎,也挣不出这张早已织好的网。

她清清楚楚地、恐惧万分地像看着另外一个人一样看到,在这个瞬间,她再一次感动了。

眼前这个少年忽然让她想起了十三年前的自己,那时候,她二十岁。她为什么总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和十三年前的自己如此相似呢?她看到十三年前的自己从时光深处走了出来,正一步一步走向这个少年,然后,他们的影子奇异地重叠在一起了。她忽然明白了,这个少年现在对自己的感情就是自己当年对旅美作家的感情,真挚的、带着仰望的,却是从一开始就是无望的。是啊,他像当年的自己一样,还不懂得祛魅,还不懂得在接触一个人之前先要把他祛魅,他还来不及懂得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如果要有一点真正的幸福,那必得先有一种真正的平等。遇到第一个男人的时候,她仰视着他,崇拜着他,结果也就那样了,因为吃了亏,所以她力求在第二个男人那里得到一种平等,但结果也就那样了。现在,第三个男人站在她面前仰视着她,真像风水轮流转一样,现在,她被推到了旅美作家的那个位置上去了。这可是对她的一种补偿?

她站在那里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却有一种流年暗中偷换的感觉,好像几个春秋都从她身体里密密匝匝地穿过去了,有四季在她身体里更迭,她感觉自己凭空膨胀了好几倍,像只巨大的容器似的。他站在她的脚下只有那么小的一点点,他看起来真的还是个孩子啊,这么小,这么单薄,身体还没有发育完全。她看着他,忽然就一阵心疼,像个母亲心疼自己的儿子一样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同时又让她觉得自己可耻,像在乱伦。

她忍不住又一次质问那个虚无中的男人——那个已成逝水流年的旅美作家,当年她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没有这种心疼的感觉吗,就没有觉得她还是个孩子?他居然忍心那样残酷地骗她,如果不是他给了她那样一个开头,她怎么可能在三十三岁的时候还孤身一人住在破窑洞里,没有人疼她,没有人爱她?她分明已经是荒山野地里的一个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