袪魅(第12/17页)

她已经多少年不允许自己委屈了,现在,沉渣泛滥,她的委屈倾泻而出,立刻就把她淹没了。她趴在他的肩膀上号啕大哭。他紧紧抱着她,天衣无缝地把她镶嵌在自己的怀里,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像哄一个小孩子睡觉一样,他居然很神奇地无师自通地用下巴蹭着她的脸,不停地说:“不哭不哭,我会好好爱你的,我爱你。你知道吗,我很爱你。不哭了,不哭了,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

她在他的话语里忽然感到了一种奇怪的角色替换,她觉出了在这个少年的身上居然有一种类似于父爱的东西,此时,他居然像个父亲一样爱着她哄着她。她依然哭着,却浑身一震。因为她明白,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到深处的时候才会有这种类似于父亲母亲的感觉,你足够爱她(他)了就会不自觉地把她(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就会奇异地觉得你是她(他)的母亲或父亲,因为不如此便不能深不见底地去爱一个人。

可能是为了补偿自己,也可能是为了报复当年的旅美作家,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个父亲般的拥抱一针便刺进了她的穴位,为此她撒手放开了自己,纵容自己在时光中迷失了,她从这十三年的上空跳了过去,然后摇身变成了这个男人的女儿。

现在,他是她的父亲。

这是李林燕和第三个男人做爱。他确实远比前两个男人生涩,尤其是第一次,他一进去就出来了。她再一次感觉到了角色的置换,想起了自己十三年前那个晚上的生涩,现在想来,那时真是飞蛾扑火啊。红烛已经慢慢烧尽了,她想,这就是洞房花烛的感觉?这种新奇的感觉又让她流泪,她毫无羞涩地教他,安慰他。在黑暗中,她能感觉到他每一次拥抱时的温度,没有一点点虚假掺在里面,她感觉到了,此时此刻,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命拿出来给她。他疼惜着她,亲吻着她,恨不得把她在前两个男人身上受的苦都一次性弥补她。她想,他虽然生涩,但是就像一只刚切开的椰子一样,新鲜,一尘不染,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那么,他对她总该有一些真心吧,总该和以前那两个男人不同吧。她暗暗告诉自己,一个男人如果很年轻也是有好处的,那就是,他还有一点真。原来,她已经说服了自己。在一切还前途未卜的时候,她已经说服了自己,这让她在黑暗中又是一阵恐惧。

恐惧已经成为她的常态,和她如影相随。

此后,蔡成钢会在周末的时候偷偷到她宿舍里过一夜,她给他做些好吃的,还要在灯泡下给他补一会儿语文课,然后两个人才熄灯睡下。1999年,蔡成钢顺利地考上了省城的理工大学。开学的时候李林燕把他送到大学报到,给他买好了脸盆、毛巾,买好一切日常用品,她浑然不觉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她真的就像他的母亲一样,她只是本能地想为他多做点什么,在她眼里,他终究还是个孩子。她临回方山之前,他像下保证似的又对她说了一次:“等我毕业,我一毕业咱们就领证,我就把你接过来。”一个四年以后的承诺,多么遥远,又是多么脆弱,可是她还是对他笑着表示答应。

此后的四年时间里,李林燕每个月都把自己工资的一半通过邮局汇给上大学的蔡成钢,给他做生活费。第一次给他汇款之前,她其实还是犹豫了一番。因为她在下意识地问自己,这样做值得吗?这样做她真的会有什么回报吗?她知道这样做她其实冒着很大的风险,她知道她不过是爱情上的亡命徒,不过是在孤注一掷,他说四年以后怎样就怎样吗?他能知道这四年里会发生多少事情吗?如果他在大学里遇到更好的女孩子,他变心了,她又能把他怎么样,难道她能把这钱要回来吗?到时候她会成为方山中学更大的笑柄,又是赔人又是赔钱,大到她无处容身的地步,甚至连这破窑洞里也待不下去了。到时候,她怎么办,她又该去哪里?

可是,她眼前又出现了他高一来报到时的情形,压都压不下去,她甚至从柜子底翻出了那只沙棘罐头,像是要核实什么证据似的,又仔仔细细把那瓶罐头看了一遍又一遍。没有办法,她真的心疼他,可能是因为单身时间太久了,她太需要亲人了,她经常会不自觉地觉得他就是她的孩子。她又想起了那些个夜晚他抱着她时的温存,那些温存、那些话起码都是真的吧,就算他以后变了,他对她起码真实过、爱过吧。既然这样,他横竖也算在这个世上做了一回她的亲人,她也算没有白认识他一场吧。三十三岁之前从没有人向她求过婚,他是第一个,就为这一点,也算值了。人活一世,本质上不过就是爱与被爱,这样算计又能算出什么结果?就算他最后也不过是骗了她,她就权当自己是行善做好事了,资助一个贫困生上完大学,也算是功德一件吧。因为老了几岁,她越来越开始相信世上真有因果报应。最后,她还是把第一笔钱给他汇了过去。

这一开头就是四年。蔡成钢一个学期回来一次,学校放假之后,他先到方山中学来看她,和她在一起住几天,然后再回趟家看自己的父母,临开学前再来方山中学和她待几天,帮她做些体力活儿,提水、捣炭、修补房顶,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学校的老师们看在眼里,风声四起,她也不管。反正这么多年里她在这学校里从来就没有过好名声,她就是什么都不做也就是那样一个恶劣的名声,还不如索性真做点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给他们看看,也不枉他们这么多年费尽心机地笑话她,践踏她,不把她当人。作家的摇篮?那自然不是人。

而事实上,她心里比谁都恐惧,她再明白不过了,蔡成钢也不过是牵在她手里的一只风筝,就那么细细一根线,随时会被风刮断,甚至被它自己咬断,无论是道义还是经济原因,都是靠不住的,都是脆弱不堪的。它一旦飞走,她根本奈何不了它,像旅美作家一样说消失就消失了。就是因为这种隐隐的恐惧时时刻刻像虫子一样啃噬着她,她只能加倍地对他好,近于讨好。除了生活费,她还定期给他寄去吃的、衣服、自己亲手织的毛衣,她像个隐形的保姆一样负责他的全部生活。她一人兼顾了多种角色,母亲、姐姐、老师、保姆、资助人、妻子、女儿,一开始的时候她简直有点应接不暇,手忙脚乱,经常陷入多种角色的冲突,就像落进了自己摆好的迷局。但不管怎样,这样的忙碌和操心总算给她枯燥贫瘠的生活找了点事做,使她得以填满那些无尽的日日夜夜,那些像长明灯一样永生的日日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