袪魅(第16/17页)

李林燕忽然就弯下腰捂住胸口,泪如雨下:“你还有没有一点点良心,你还有没有一点点……良心,你是怎么上的大学,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就算我什么都没有为你做过,就算我不过是个陌生人,你怎么能在别人面前这样说我,这样说我的时候你是不是很愉快?是不是这样说我才能讨好她?”

蔡成钢扑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他失声痛哭:“我已经后悔了,我真的很后悔,那是我一时……你原谅我一次吧,我真的后悔了。这个时代的道德底线太低了,外面的很多男人都这样,我也就控制不住自己,其实我一直都很内疚。她说是要和我结婚,其实也是为她自己打算,现在的大学生就业特别难,理工科的女生更不好找工作,她是想着和我结了婚就让我给她找工作,想留在校图书馆工作。她当时为什么对我投怀送抱,我后来才明白,其实也是想利用我。可我们是亲人啊,我不会和你离婚的,我绝不和你离婚,我娶你的时候就没打算再和你分开,你就是比我大二十岁我也不怕,你比我先老了我也不怕,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的,我们不要分开,没有人能取代你,没有人比你对我更重要,真的,你相信我,你相信我好不好?我求你了,你相信我一次吧。”

李林燕汹涌却无声地流着泪,其实在前一天下午,在听到董萍说出“作家的摇篮”的那一瞬间,她的心已经死了,那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他们再不可能在一起了。他们,缘分已尽。现在她流这么多泪,却是因为她忽然悟了,其实不是谁害了她、骗了她,而是,她其实就是为一个时代而生的,她只能昙花一现,属于某一个时代和时代中的某一种特质。其实她早已经被这新鲜的时代远远抛下了。在这个世上,她其实是一个遗物。她的所有挣扎其实是多么荒唐,让人泪下。

蔡成钢抱着她的腿还在继续说:“眼看就要毕业了,她一直没找到工作,就老来逼我,让我帮她找工作,让我和她结婚,简直就是个疯子。她昨天深夜突然去找我,她像疯了一样哭着骂着,她问我到底离不离,我说不离。听见我这样说,她突然不哭了却说,不和她结婚也可以,我必须在一周之内给她三十万的青春损失费,不然的话,她就告到校领导那里去,说我玩弄女学生,让我在这个学校里臭名远扬,待不下去,让我滚蛋,她还要让我活得不得安生,我以后就别想好好过。你看看这是什么样的女人,多么可怕,当初是我看走了眼,是我错了,我真的很后悔,我怎么能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结婚?不过你放心,我会打发她走的,我会把她打发掉的,给我点时间,打发掉她我们就好好在一起。我把你接到省城,我们再也不要分开。我怎么可能和她结婚?我要是和你离婚再和她结婚,我会恨她一辈子,我会一辈子不得安生。”

李林燕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像块淬好的钢铁,她说:“哦?三十万?你怎么打发她?你去哪儿弄这三十万?”

蔡成钢不说话了,只是抱着她的腿,哀戚地哭着,真的像她的孩子一样。她忽然想起了十年前他到学校报到那天,穿着不合身的大人衣服改成的衣服、破了洞的球鞋,看什么都怯怯的目光,还有他父亲背上那箱沙棘罐头。她汹涌地流着泪,伸出一只手摸着他的头发,突然她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你告诉我,我就要一句,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蔡成钢又号啕大哭起来:“我真的不骗你,这个世上我最爱的人就是你,就是我和多少个女人睡过,我最爱的人也是你,我就是卖肝卖肾也要把她打发掉,也不能和你分开啊。”

她苍茫地微笑着说了一句:“男人是不是都可以这样,把身体和心分开,就是和一百个女人睡觉了还可以冠冕堂皇地说,他心里其实就爱着一个女人?”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久久地保持着这个姿势,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两个人很久都一动不动,像两座山峰似的。不知多久过去了,李林燕忽然推开了他,对他说:“马上就要过年了,还是快了结了好。这样吧,明天把她叫来,你们在方山住一晚,给我一晚上的时间,我有办法的,我再帮你一次。”

蔡成钢火速回了省城,第二天果然和董萍一起来了方山县。看来这女生也是无计可施了,但凡有点机会,还是不想放弃。李林燕知道的,他其实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施了,不然他不会来求她。她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当时天色已经晚了,三个人在县城里找了家旅馆,开了两间房,李林燕和董萍住一间,她说要和她彻夜谈心,蔡成钢自己住一间。

三个人甚至在一起默默地吃了顿简单的晚饭,董萍一直等李林燕开口提钱的事,但李林燕一直没有说话。然后各回房间。两个女人歪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电视,彼此无话。董萍显然沉不住气了,她起身洗漱,说她先睡了。临睡前,她戏谑地问李林燕:“听说你要和我谈心?怎么一晚上不见你说话?要和我谈什么?告诉你,别再枉费心机了,如果他不和我结婚、不给我找工作,那也简单,给我三十万块钱我就走人,一分都不能少,我就和你们再没关系,要是说婚也不结,钱也不想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亏你们也想得出来!”李林燕忽然很想对她说一句,你也配说你有过爱情?你要是真爱过一个人,回头就能问他讹三十万块钱?可是她微笑着,一句话都没有说。这种笑容她已经保持一晚上了,使她看起来文雅得不近人情。董萍胸有成竹地睡下了,头朝里,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李林燕一直歪在那里看电视,不脱衣服也不换姿势。她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换着,直到深夜两点的时候,她轻轻地从床上坐起来,关了电视。然后她看了一眼邻床的董萍,她好像确实睡熟了,呼吸均匀,连身都没翻一下。李林燕在壁灯下盘起腿默默地抽了一支烟,把烟头掐在烟灰缸里之后,她无声地站了起来,打开了放在床头的自己的包。

她从包里取出了一柄新磨好的斧头,然后她一手提着斧头,无声地向另一张床走去。

她对蔡成钢撒了谎。她根本不指望能说服这个女人,她知道根本不可能,这个女生已经被这个时代逼急了,她不会放开蔡成钢这根稻草。她也知道蔡成钢根本没有办法给她这三十万。她还不知道他有几个钱?然而,还有更重要的,从前天下午董萍走后,她就忽然有了这种感觉,那就是,一种很深却很静的厌倦。她内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深不见底的安宁,再不留恋什么,包括蔡成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