袪魅(第9/17页)

为了消除自己的紧张,她盘腿坐在炕上抽起了烟。蔡成钢手里已经闲下来了,他东找西找见实在没事可做了便站在那里搓着两只紫红色的手。她眯着眼睛,借着烟雾想,现在,他是不是该回去了,回他那冰天雪地的宿舍去。突然地,她心里有些微微的难受,怕他回去挨冻。但蔡成钢没走,自己坐到了火炉旁边,他好像忽然放松了很多,开始拨弄那只炉子。他又往炉子里加了几块炭,红色的火苗忽地蹿起来,把半间屋子都照成了血红色。

就在这时,坐在火炉旁的蔡成钢忽然问了她一句:“李老师,你为什么一直不结婚?”

窗外响起了几声鞭炮声。李林燕一惊。

他这句话像斧头一样向她劈了过来,顿时,回忆的火星噼啪作响,她扑过去想把这堆火扑灭,可是,没有用,这火星一旦燃烧起来了,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最远的回忆和最近的回忆都从一间关着的黑屋子里蹿了出来,向她扑过来,十多年前她那些可笑的瞬间里的幸福,还有她那更可笑的道德,在这个除夕之夜全都借尸还魂了。

眼前这个男生,就是这样一个小孩子,居然敢把它们都放出来?

他是不是也知道她叫“作家的摇篮”,所以他来做他们的帮凶,做全方山中学老师们的帮凶?

她依然盘腿坐在炕上,一动不动,像寺庙里的一尊破败的泥塑。她借着火光,冷冷地看着他,这层冷飕飕的东西像盾牌一样挡在他们中间,但是他还是立刻就感觉到了。

他慌忙站起来,情急之中一只手扶着炉子就站起来了,炉子已经被烧得滚烫,一碰就是个水泡,他也没有觉出疼来。他慌忙说:“李老师,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觉得你应该结婚,我早就觉得你应该结婚,可你一直就一个人过。你那么好的人,其他老师都没有你心好,都没有你善良,我听别人说你原来是学校里最漂亮的老师,穿的衣服都是最时兴的。我就想,你这么好的人怎么能不结婚?李老师,真的,你教得也好,还送我衣服,从来没有人送过我一件衣服。我这辈子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他反反复复地解释着,李林燕只是闷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抽烟,不理他。最后,蔡成钢也不说话了,他哭了。他站在炉子边,低着头,两只手使劲扭着,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李林燕其实已经不生气了,刚才看到他摁着火炉站起来的那个瞬间,她就已经不生气了。她只是太久没有一个可以任性的机会,于是趁着这个机会让自己任性了一回,在自己的学生面前任性了一回。结果,她这一任性把她的学生吓哭了。她这才觉得,自己虽然三十三岁了,其实本质上还是个孩子,只是平日里没有人给她机会做孩子,没有人允许她任性,没有人疼爱她,她也就忘掉了自己还是个孩子。刚才,她在自己的男学生面前做了一回孩子。回头想想,连自己都觉得可笑。心里觉得可笑,可是泪却出来了,就好像被这男生给惹哭了。她就索性哭了起来,索性让自己变得更小一点,更彻底地做回小孩子。

虽然两个人哭的缘由不同,但各自哭了一回之后却突然有了些亲近感,就像是刚才两个人一起从什么荒山野林里走出来了,忽然就有了些患难与共的感觉。后来,李林燕开口了,给他讲起了自己的十几年前,那时候她还在上大学,她热爱诗歌,然后认识了一位旅美作家。太长时间没有去碰这些往事,已经有些生锈了,她刚开始讲的时候觉得有些生涩,但讲到后来慢慢就流畅了。讲着讲着,她已经忘记了她是在自己的学生面前,暖烘烘的火光催眠着她,她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教堂,在神父的面前事无巨细地和盘托出,把所有让她自己觉得恶心的不堪的细节都说了出来,双手捧过去给他看。与其说她在求得神父的宽恕和慈悲,不如说她在求得自己的宽恕和慈悲。原来这么多年里,她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宽恕和原谅过自己。

她是一个被自己亲手抓起来的囚徒,又被自己亲手钉在了十字架上。

她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她假想中的神父。一个影子真的走了过来,走到她面前,一把把她抱在了怀里。在触到他的肩膀的一瞬间,她忽然惊醒了:抱住她的是蔡成钢。她一阵恐惧,她怎么能寂寞到这种地步,她怎么能寂寞到对一个学生说这么多真话?她想挣扎出来,可是,他死死地抱着她,她听到了他无法压抑的抽泣。她想,他还真的是个孩子啊,甚至他的肩膀上还带着奶气。可是就是这点奶气让她越发心酸,她都到什么地步了,让一个还带着奶气的孩子来收留她,来拥抱她?她想把他推开,可是不能,他力大无穷地抱着她,这究竟是一个男人的怀抱,她挣脱不出来。他抱着她只是不停地抽泣,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简直变成了号啕大哭。

这是第三个男人在她面前哭,在看到他哭的一瞬间,她条件反射想到的是要发生什么了。她又是恐惧又是羞耻,前两次男人的哭都闻着气味追过来了,追加在这第三个男人的眼泪上。它们摞在一起,裱在一起,像道奇怪的符咒一样贴在了她身上。她死命挣扎着,急于逃走。但是他紧紧把她箍在怀中,号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他不给她留一丝逃走的缝隙,仿佛她是长在他身上的一处伤口,别人不小心碰了他的伤口,他疼得撕心裂肺。

他全身几乎都要哭到抽搐了,就是在那一瞬间,她却突然感到有一种奇怪的血肉相连的东西正在他们之间迅速地生长起来。继而她又觉得荒唐,她怎么能这么饥不择食,怎么能寂寞到这种地步?他只是个十八岁的孩子,她怎么能见一个男人就想索要疼爱、索要理解、索要不孤单,她怎么能可怕到这种地步?她整整比他大出了十五岁,如果放在古代,她都可以做他母亲了。多么无耻。她心里挣扎着,只觉得自己荒唐可笑,可是身体和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却更深地陷在他的怀抱里,迟迟不肯抽身出来。

这是一种多么新鲜的疼痛,像一只新张开的蚌壳。她喜欢感觉他的疼痛。

他越疼,她就越觉得舒服,她像只嗜血的虫子一样,身上的每一个干旱的毛孔都张开嘴,像吸收血液一样吸收着他身体里渗出来的疼。他的疼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养料,滋润着她,柔软着她。她知道,如果一个人不是真的疼,他就不可能把这疼辐射向对方,不可能让对方感觉到。也只有一个孩子才会这样无偿地新鲜地为别人疼痛吧。换一个人,她就是给他钱,他肯为她疼一分一寸一丝一毫吗?可是现在,真的有一个活生生的人为她疼得撕心裂肺。于是,在这个除夕之夜,她纵容自己在他怀里一点一点小下去了,在那个瞬间,她抽去了他们之间的年龄、身份、性别,她把所有这些外在的东西全部抽掉,剩下的,唯一剩下的,那就是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