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之名(第5/13页)

田小会越走越快,她简直恨不得让自己飞起来,泪水无声地爬过她的脸,很快又自己风干了。可是后面的声音还在穷追不舍,它们恨不得把自己狠狠锤进她的耳朵里,铸进她的耳朵里,从此就住在她耳朵里。前面就是县城边上的鱼塘了,整个血红的夕阳都要掉进水里了,整面池水泛着粼粼血光。她走到水边站住了,看着自己落在水里的倒影。后面的声音也站住了,跟着她一起看着水中的倒影,他们落在水中的影子耀眼而血腥。她从水中静静地看着身后的男人,他忽然不敢再看她,他往后退了一步,从水里消失了。

她把自己从血泊里捞出来,猛然回头看着他,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刚硬的线,然后那条线折断了,声音冷漠异常:“你刚才是不是威胁我干爸了?你威胁他什么了?是不是说你在东北的黑社会混过,是不是告诉他你的那截小拇指就是当年被黑社会用斧子剁掉的?你是不是想告诉他,这十年里你在外面可是混出息了?”

他脸色惨白地看着她,好像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背对着池水,以至于他都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又说:“他是我干爸,以后不许你再威胁他一次,不然这笔账我都会替你记着的。”他又呆呆看了她几分钟,像是真的不认识她了。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冷笑一声,表情凄凉干涩:“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干爸。”

“干爸是个什么东西?!”

“他就是我爸,他才是我爸。”

他的整张脸开始扭曲,好像马上就要融化了,五官马上就要绞在一起了。他以一种痛苦异常的姿态对着她,忽然很微弱地说了一句:“以后不要再住在他家了,算我求你了。”

她仍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背后是一片浩荡璀璨的血光。忽然她邪恶地笑了,她斜睨着他,用不高的声音说了一句:“我愿意。”

他像彻底不认识她一样又盯了她几秒钟,然后他的腰开始佝偻下去,他整个人都塌下去了,好像要就地沉没,永远地沉没下去。他坐在了地上,开始无声地抽泣。

她不敢再看他,转过身去,看着水面泪如雨下。她觉得自己现在残酷得像个女巫,她觉得她应该跳进这血红色的池水里以洗掉罪孽。最后的阳光就要消失了,水面正变得越来越晦暗可怖。此刻她多么希望他能从地上跳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父亲教训他的女儿一样,狠狠地骂她甚至扇她一个耳光,他应该对她大吼:“你够了没有?够了没有?你现在就滚回去,就和那瘸子睡到一起去。现在就去,没有人会拦着你。”

可是,她听到背后的男人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听见他在暮色中很卑微地对她乞求着:“小会,咱们回家吧。”

田小会在家住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里她努力把一切时间都和田叶军错开。他吃饭的时候,她就去做别的,等他离开饭桌了,她才开始吃,而且绝不坐到他刚才坐过的椅子上。他在屋里,她就到院子里,他在院子里,她就到屋里。似乎他们是两头庞然大物,头顶这一角的空气根本不够他们俩共用。有一次田小会正坐在那里看电视,田叶军凑过来,也搬了把凳子坐下来看。田小会没看他,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他舒了口气,也专心地盯着电视看。几秒钟之后,田小会忽然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进了里屋,把田叶军一个人撂在了电视前,好像和田叶军共看一个屏幕对她来说都是耻辱。她严格地把自己关在一个暴风半径活动范围之内,不许田叶军跨进来一步。

苏月梅总是一脸忧虑地看着眼前的这两个人。显然,她在忧虑田小会对待田叶军的态度。不过田小会觉得她更深的忧虑却是怕她和田叶军单独在一起时,她会向他告密,好像她手里挟着一个炸药包,并随时准备着要把这炸药包引爆。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田叶军和苏月梅的目光一前一后地粘在她身上,正窥视着她。她知道他们正在努力解读她的脸,于是她便加倍用呆板的表情去回敬他们,以至于他们无论什么时候看到她的时候,看到的都是同一副表情——呆板、恒温,恒温的下面不知埋着什么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她像某海报深处一个巨大的孤单头像一样每天在他们面前招摇,仅供他们瞻仰和揣测。

晚上,他们俩睡外面的大床,她睡里面的小床。深夜她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就屏住呼吸,无耻地捕捉着外面的动静。但外面是一团更坚固的寂静,只有偶尔的翻床声嘎吱一声,像鱼儿露出水面吐了个水泡。她想起了这十年里苏月梅那个躲在暗处的男人和田叶军那个匿着脸的女人,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却觉得在这寂静的深夜里,他们正在这屋子里无声地行走,然后他们也躺在了床上,和田叶军和苏月梅躺在了一起。他们四个人静静地宽容地躺着,当他们偶尔碰到对方的躯体时,会忽然惊觉,过去的十年或者更早的十年其实就埋葬在这样一截截的躯体里了。现在,对方的躯体就像一座纪念碑一样矗立在自己身边,纪念碑的后面详细篆刻着自己那十年里的经历。他们可以去拥抱它,也可以去憎恶它,还或许会抱着它做爱——和这冰凉的自己的纪念碑做爱。

她任由自己很松弛很脆弱地漂在黑暗的表面上。在荒凉无垠的黑暗中,往事像礁石一样站在那里,不时地撞到她,让她一阵一阵地疼痛。睡不着了,她索性开了台灯,从床上爬起来,拖出了床下一只带锁的铁箱子。打开箱子,里面是满满一箱写满字的纸,整整齐齐地叠起来,一摞一摞地码在里面。这些是十年里她写给田叶军的信。从他离家出走的那年起,她就开始给他写信了。这些信从来没有寄出去过一封,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写这些信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些信他永远都不会收到。所以她写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一写出来就掉进了无限的时间黑洞,无论她写出多少,立刻就被这黑洞吸收消化掉了。眼前这些写满字的纸其实只是时间留下的尸骨。

她坐在床上一封一封地看下去,看着自己写下的那些字竟也觉得恍如隔世。在这些信里她详细地告诉田叶军家里每天发生了什么事、学校发生了什么事,后来她退学了,她也告诉他,后来她去给人看商店,再后来去了玻璃厂做工人,每天手都被玻璃割伤,再后来她去美容院找了份工作,所有这一切她都告诉他了。这十年时间里发生的每一件事她居然都告诉他了,她在这些信里在这些文字背后为自己创造出一个读信的父亲,她为他制造出一副魂魄,为他制造出某种温度。至于他的肉身,她已经不在乎那是个什么形状了,一块石头可以是他的肉身,一棵树可以是他的肉身,一堵墙也可以是他的肉身,他成了全世界最自由的肉身。她可以在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里遇见他,然后对他说话。至于他的回答,她也不需要了,她早就不需要了,就像她已经忘记他真实的肉身究竟该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