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3/4页)
她来通知他去参加市里的一个团拜会,他不想去,难得有这么溢美的阳光,他让她安排人去参加,突然就想起了那个叫他二表爷的姑娘:
“宝姝现在怎么样?”
女秘书感到很陡然,有点刹不住车,但他马上又回过了神,对着她依然是那么自然地一笑。
“在车间干得很好。”
“听说她的疯病又发了?”
女秘书移目窗外,不再作答。
董事长就没再追问,低下头喝茶去了。
阿姝实在不愿再去想宝姝的事,宝姝是她疼得最多的孙女,也是她最看好的孙女,她坐在官寨的屋顶上,把一屋顶的玉米苞全都搬拢在一起,推成一座黄灿灿的金山。一屁股坐在玉米堆上,享受了一种富庶的美感。太阳从天边起身的时候,把雄性的目光投注在这些石头上,让石头充满了新鲜的质感,她吃力地摇动起脱拉机,脱拉机把玉米芯和玉米粒分开去,形成两种不同的堆积,一边是生活,另一边也是生活。
她得抓紧时间,把这些玉米脱粒完,晒干以后卖掉,攒一些钱,宝姝已在医院呆了那么长的时间了,没有钱就又得回家,再回家,这孩子的病也许就再也治不断根了,就误了她一辈子。想起宝姝的时候,她心里就苦得难以言说。“你这二先生也真不是东西,不说其它的,就是看在我这老婆子的面子上也不该做出那样的事,天底下哪有让孙女儿给爷爷做小的,即使旧社会,再有钱也得认个辈分呀。再说,地宝跟你结了仇,和你有怨,不关宝姝的事呀,一辈人不管一辈人的事,连我家老地主以前都教过你的,现在你们却让下辈人去承受上辈人制造的痛,种下的苦,有钱人讨几房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讨到明处,大家也不会造谣生事,以前老地主不是讨了三房吗?远远近近哪个不晓得,哪个去管过这些呢?现在又要讨,又要养,就是不说,捂在怀里,装在包里,好像就没人知道了,乌鸦飞过都有一个影,何况一条条大活人,那是捂得住装得下的呀!以前老大、老二、老三名正言顺,现在女秘书、三陪女、情妇,找些花样让人去猜去想,这都啥世道呀,把社会弄得神魂颠倒,人鬼不分,虚实难辨了。”
阿姝的手已经被手摇脱拉机弄得酸楚起来,心里也不是滋味,她站起来,双手拍打着衣襟和裤子,玉米灰皮在阳光下闪动着飞翔,灵巧而轻盈,她望着已近中天的太阳,心里想着该是去做早饭的时候了。
五
腊月二十九晚上,西风寨已有了过年的气氛了,出门打工的,外出工作的,都回到家里团年,高高的古碉上有些已挂上了红灯笼,灯一亮,就把西风寨照得迷糊起来,让人们感到有些眩晕和摇晃。春水一家人坐在火塘边,边吃边筹划明天的年夜饭,有的说还是搞传统的九大碗十大碗,有的说吃火锅,既简单又时尚,最后,意见到了春水妈那里,她说:“还是做九大碗吧,多准备几桌,正月间客人来了方便。”一家人的话又转到了小姝的身上,他们都为小姝的不幸担心,特别是春水妈更是牵挂,说着说着便叮嘱媳妇:“我让你带给小姝的东西不要忘记了,又叮嘱春水,你嫂子命苦,能帮得上时要帮她一把。”说后便手掐着太阳穴进屋睡觉了。
年三十早上,饭都煮好了,一家人都吃得差不多了,春水的爸爸才觉得少了一个人。“去喊你奶奶起来吃饭,太阳都晒在屁股上了。”孙儿便“奶奶吃饭了”地喊起来,边喊边去到奶奶的房间。奶奶没有应答,他推了几下,奶奶也不动,他哇的一声就哭了:
“爸爸,奶奶死了。”
“放屁!”
一家人慌了手脚,春水爸最先来到床前,拉着老伴的手,手已是冰凉,再看看她的眼睛,闭得紧紧的。他将老伴的身体轻轻地放平,自己坐在床沿上:
“老婆子,你咋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了呢?”
小姝和地宝赶到西风寨时,已是三十晚上该吃年夜饭的时辰了。西风寨碉楼上的灯笼被风吹得东摇西荡,不仅没有给这个古寨增添喜庆的色彩,反倒让这个寨子笼罩在悲怜之中。他俩来到春水家,他家已是人满为患,全寨的人各行其是:有烧菜的,有安桌的,前后院里是临时厨房,锅碗瓢盆堆得到处都是。老人婆已被装在棺里,还未合棺,她从棺缝中看到那张安详的脸,只叫了一声妈,眼泪就下来了。她跪在那里,为她烧纸,烧香,什么话也不说。
释比为她看的日子,正月初一早上必须出殡,否则就只有等到初五才是好日子。初一早上,锣鼓、响器、唢呐天不亮就响成一片。释比在前面为她开路,上百的小伙子前呼后拥,喊起号子,松松活活地就把她抬上山了。
她被安埋在春海的旁边,坟往后退去一尺左右,真正的怀抱,作为母亲死了也还得把儿子抱在怀中,把孙儿背在背上,足以见得母亲永恒的责任和儿子在母亲的心里是永远都长不大的。
小姝看见妈妈的棺材被人们用绳子吊下墓坑时,她一个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眼里流着泪,心里却流着血,她审判着自己的过去,在这个家里发生的一切,也想到了春海,想到了她现在的处境,她的宝姝,似乎再也无力站起来。
晚上,她和春水去给她烧“头七”,再一次跪在新坟前,看着纸钱火化以后在风中变成黑色的灵片,她的心也随之向空中飞去。这真是一种灵物吗?真是一种天使吗?给她烧了以后,小姝又给春海烧,想着春海终究有了妈妈抱着说话,听妈妈唱歌和妈妈喝酒,她这心里多少又有了些许的慰藉。
“天黑了,我们走吧,嫂嫂。”
她望着春水,望着眼前这个大男人,什么话都没有。
春水挨着她坐下来,妈妈前晚的话还在耳畔。“嫂嫂,妈前天晚上还给我们说,你命苦,让我帮补得上时一定要帮补你。你放心,只要我们有吃的,就不会饿着你,我们有穿的,就不会冷着你。”
小姝听见这几句温心的话,心里的感谢搅杀着她的痛苦,让她在幸福之中难过得要死。她望着春水,春水已是这般成熟的男人。
说话间,春水媳妇也不知不觉地来了,她并不理会他俩,而是直接跪在老人婆的坟前烧纸,烧后,她把春水和小姝喊到跟前,从包里掏出一个布卷,布卷用手帕包得很紧,外面用几根橡皮筋捆住。她把布卷放在老人婆的坟前,磕下一个头,给她通报:
“妈,这是你临走的前几天让我带给嫂嫂的东西,还没找到人带下山,你就走了,今天,我当着你的面交给她,也让你走得无牵无挂。”然后起来,双手捧着将东西送给小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