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六章(第2/3页)
你们维吾尔人的谚语说:“夸奖自己是头号傻瓜,夸奖自己的老婆是二号苕料子。”好吧,我本来就傻哟。我还是要说说狄丽娜尔。在伊犁河边,谁没有听到过狄丽娜尔唱歌?她唱起来的时候,燕子都不再高飞,羊儿都停止了吃草。全世界再也找不到长着她那样的长眉毛和圆眼睛的姑娘。我早就注意到她了,但是,事情是从那天去伊宁市开始的。去年春天,青杏子像豆粒儿那么大的时候,那天我去伊宁市办事,我骑着自行车在公路上飞驰,突然,背后一颤,一个姑娘跳到我的自行车的货架子上,事先连个招呼都没有打。那就是她,她时而用一只手扶一下我的后背,一会儿撒开手,让我老是担心她会掉下来。于是,我心花怒放,车蹬得飞快,我记得车一直紧跟着一辆解放牌大汽车飞跑。到了伊宁市,背后突然又是一震,等我回过头来,她已经消失在西沙河子的白杨林里。真是精灵一样的姑娘!
……为了她,我一夜又一夜地拉着手风琴。为了她,我挖掉了年年可以获利的伊犁特产紫皮大蒜,在房前种了那么多鲜红的玫瑰。有一天她和她的女伴们中午休息的时候到伊犁河岸去玩,我也追了过去,当着她的面,我突然一个猛子扎到流势十分凶猛的伊犁河里,她吓得大叫起来。一分钟以后,我冒出来了,手里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您知道她的父亲吧,四队有名的木匠,刻板的宣礼员亚森,当他知道他的女儿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气成了什么样子,我委托旁人向他解释,耶稣基督和穆罕默德等于是亲戚,我早早就割了包皮,我从小又不吃猪肉……但是,对于我的请求,他的回答是把狄丽娜尔关在房子里。狄丽娜终于跑了出来,跑到我这里。我举行了加入伊斯兰教的仪式。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公社发给了我们结婚证。里希提书记和其他一些头面人物也找亚森大伯做了思想工作,但是亚森大伯仍然不准狄丽娜尔回家,也仍然有一些老顽固对我们侧目而视。为了我,狄丽娜尔她……
呵,这些说得太多了,还是回到正题上来吧。忽然,出现了一个灾星,一个戴眼镜的毒蛇,一个两条腿的狼——木拉托夫。四月初,他来到了我们家,和父亲谈苏共“二十大”的路线,谈“人和人是同志、朋友和兄弟”,谈“全民党”和“全民国家”。他和我父亲悄悄地谈了许多许多。父亲的腰杆挺起来了,眉毛挑起来了,嗓门也变大了。几十年来,父亲好像一条晒干了的咸鱼,木拉托夫的到来好像把咸鱼泡到了温水中,它膨胀了、灵活了,虽然仍是没有活鱼的灵魂。我的父亲告诉我:
“准备好,回国去。”
我问:“回什么国?”
他答:“苏联。”
我今年二十六岁了,这二十六个年头里,他差不多说遍了世界上所有国家的名字,但是从来没有提过苏联,甚至没有说起过“俄国”,没有提到过俄罗斯或者乌克兰,他的所谓回国,使我大吃一惊。您知道,我长年看水磨,很少参加政治学习。赫鲁晓夫大骂斯大林,我也是听磨面的顾客说的。但是,我的并不愚笨的头脑却可以判定一个情况,那就是说,如果苏联成了我的父亲的“国”,就不怎么像我的国。父亲心灵的冷酷正和我的心的软弱一样登峰造极。再说,我从来没有想过,也不能想象离开中国,离开伊宁市的金顶寺和伊犁河岸的马兰花,更不要说离开伊犁河谷的乡亲们。至于我的妻子,她对祖国的忠诚就像十五的月亮一样圆满无缺,清澈照人。她在我们的新房里贴上了从《人民画报》上剪下来的天安门广场的图片,这大概是父亲如此厌恶自己的儿媳妇的主要原因。半年来,他没有理睬过狄丽娜尔,狄丽娜尔也不与他讲话。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对父亲说:
“不去!”
“什么?”他火了。
“到苏联去干什么?苏联那里有我的什么?我生在中国,长在中国,我是中国人……”
“狗崽子!”他骂起来,而且扬言要杀掉我。我呢,也攥紧了拳头,瞪大了眼睛。后来,他一个人走了。
以后是四月三十日的大风之夜,那天白天,地主婆子玛丽汗对我讲了一些讨厌的话。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风声之中我听到一种响动,我推开门,走了出去,响声是从库房那边传来的。我向那边走去,结果挨了一棒子。
县公安局把我抓了去,我想:完了!还是玛丽汗说得对。我在县上蹲了五天,这五天的拘留生活,是我上的最珍贵的一课。公安局的同志严肃认真、实事求是,耐心地向我讲解政策,我亲身体会到,中国共产党办事是这样公正、合理、实实在在。我家里藏着小麦,本来我认为这是个有口难辩的说不清的问题。当我说明了情况并且提出了可作旁证的人的名单以后,县公安局痛痛快快把我释放了。临走的时候,他们和我握了手,教育我做一个好公民、好社员,并且说希望我协助把这个案件搞清楚。要我协助政府破案,这是上级第一次给我提出一项政治性的任务,这使我第一次意识到除了磨面和抓鱼以外我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做,因为,我是中国的一个有权利也有义务的公民。我是兴高采烈地从县上回来的……
但是,狄丽娜尔不理我了,她的眼睛哭肿了,她不听我的解释。她一个人搬到我那间小小的放工具和杂物的贮藏室里,睡在地上。我想,她这样做也是应该的。我没有主动向组织揭发我父亲贪污和私藏粮食的事情;我没有积极汇报木拉托夫的活动,我理应受到国家和人民——包括狄丽娜尔的处罚。
还有什么问题吗?
是的,我看得清清楚楚,没有眼花。那架马车就是队里的,泰外库拉洪赶的那辆,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木拉托夫过去我们不认识。他不会说俄语。他在这里活动了十几天,到处跑,这个……我说不上他都到过什么地方。
玛丽汗吗?这个……在磨坊里,她对我说:“你为什么还不走,将来,你会后悔的。”她还说了许多歪曲中国的对外政策和挑拨民族关系的话。
我现在想什么吗?狄丽娜尔怀孕已经三个月了,不能让她这样苦下去,要不……你们和亚森大伯说说,让她回去。如果,我使她感到羞耻……
廖尼卡哭了。这个虽然重视友谊往来,却从不参加社会生活,不介入政治事件的看磨坊者,这个聪敏的快乐的利己的但也是克制的俄罗斯青年呜呜地哭起来了。伊力哈穆沉默着。怎么办?相信还是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