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二章(第2/6页)
于是,乌尔汗结了婚,丈夫伊萨木冬,比她大十三岁。
伊萨木冬是一个上中农的儿子,前一个妻子患伤寒死了。说实在的,头几年,伊萨木冬对妻子乌尔汗是真不错,头巾、长筒袜子、皮靴、连衣裙一直到耳环和戒指都陆陆续续地买来了;所有的重体力活,农用的活不要说了,就是挑水、砍柴、卸煤伊萨木冬也都包下了。他确实爱上了这个长圆脸、淡眉毛、鼻子尖尖的孩子般胆怯和驯顺的妻子。
初到伊萨木冬家,乌尔汗常常觉得闲散得难受。地扫了又扫,窗子擦了又擦,碟碗摆了又摆。天黑前一个小时,炉灶上的铁锅里汤就烧开了。乌尔汗站在门口等候伊萨木冬从田里归来。一见伊萨木冬的人影就兴冲冲地跑回屋里,往已经熬干了几次又添了几次水的滚沸的汤锅里下面条。伊萨木冬又不让乌尔汗参加什么学习、会议,“我去就行了,外面的事情你不用管”,“有我你就能吃好,穿好,不用操心”。他说。乌尔汗每天晚上铺好了被褥等候伊萨木冬回来,有时候等着等着就睡着了,但是,等伊萨木冬回来,在她的身边发出鼾声以后,她常睁着眼望着低矮的屋顶上的苇席和椽子。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当前的“舒服”的生活还是往日的艰难劳碌忙活的生活更可珍惜。
没有多久,她参加到那些年龄比她大得多的,家境较好的已婚妇女的行列中去了。换上新衣出席这一家孩子的满四旬相当于汉族的给孩子过满月,在满四十天时进行,称为摇床喜。,出席那一家的婚礼。长时间地坐在餐单周围,没完没了地喝茶,没结没完地评论着买买提家媳妇拉的面条常常断掉,赛买提家媳妇蒸包子的时候鼻涕落到馅里。
一年之后她怀了孩子,落地三天死于肺炎。接着又两次怀了孩子都不足月流了产。二十刚过的乌尔汗的眼角上已经明显地刻上了纹路,两腮也有点下垂。直到一九五六年,正是合作化的高潮的时刻,她平安地生下了第四个、也是第一个儿子波拉提江。她中夜自省,觉得是前一段的过多的家长里短的闲话加过分闲散的生活给她招来了击打的鬼眼眼打了,犹言“遭遇了邪祟”。,三次怀胎都没有保住。如今,她的心只在波拉提江身上,不再东家串西家坐。她从早到晚围着儿子转,甚至没有时间梳理和妆饰她那柔长的头发。
伊萨木冬加入合作社并没有经过太大的麻烦。虽然按照一般规律,上中农总要在社会主义化的过程中多方作难。他有些文化,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喜欢结交“知识分子”。他从区、乡干部那里听到过许多道理,明白合作化是大势所趋,他必须接受社会主义,他当然不是社会主义的对手。他成了中农当中拥护社会主义道路的代表人物,他被选为高级社管理委员会的委员。他不是正式的社干部,但他常常帮助记工、算账、采购、办事。他注意礼节,讲究情面,凡是托他办事的人不管办得到办不到他决不当面驳回,所以,他也很有人缘。后来,他当了队里的保管员,他的地位和威信又前进了一步,成了队上的掌握实权的头面人物之一。这样的头面人物总是受尊敬的,走到谁家的门口都会受到主人的热情邀请,进了谁家的房门都会被让到首席上座。端上奶茶来,他面前的一碗奶皮子最厚,挑上面条来,他面前的一碗肉块最多。一些年龄比他大的人也讨好地称他作“伊萨木冬哥”。他尝到了当干部的甜头,感到组织起来以后他仍然是富裕优越,高高在上。既然跑一趟供销社,在仓库转一转也可以记上一天的工分,那何必在大日头底下下地呢?既然经常有人请自己去吃抓饭、抓肉,还有喝酒、弹弦子,那又何必非回家吃乌尔汗在看孩子之余草草做成的那几样单调的饭食呢?既然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赐给别人一些好处——领粮食的时候挑饱满、干燥、洁净的籽粒,秤打得高一些;卸煤的时候挑块多,末子少的一车;拉麦草的时候装得又高又实等等;那么他又为什么不能视若当然地笑纳别人的奉赠呢?
礼尚往来。伊萨木冬大量地东吃西扰以后,不能不考虑回报。而且,家中高朋满座、酒肉满席、歌弦满耳也是一件非常体面的事情。看,筵席上人们变得多么亲密和毫不吝惜地互相拉拢,互相吹捧!每人拿着一个金盘子恭恭敬敬地抬举旁人的“泡达克”“泡达克”即汉语的卵子。“举卵子”,犹言“拍马屁”,说得更加不堪。。伊萨木冬不是小气鬼,他不但要回报,而且要加倍扩大,胜过他人。他下令乌尔汗做十几个客人吃的饭,但实际上来了二十多个人,其中有大队长库图库扎尔,有公社的一个民政干部,还有一个黄胡须、小麻子、矮胖的人,名叫赖提甫,说是州上的干部。乌尔汗不很情愿,却也是顺从而合乎礼仪地完成着待客所需的一切服务。他们喝了许多酒,说笑话、唱歌、翩翩起舞,几乎玩了个通宵。客人们走了以后,伊萨木冬得意地对乌尔汗说:“看!这才是男子汉的生活!”
伊萨木冬的胆子越来越大。有人说要给儿子办喜事,要求在定量之外多借几十公斤大米,伊萨木冬慨然应允,有人说是舅舅死了要多打几公斤油,伊萨木冬也不拒绝。仓库里的东西似乎可以由他任意支配。他的“威信”达到了高峰,有几个人整天围着他转。“州上的干部”赖提甫几次提着厚礼来到他家。他的生活也日益挥霍无度,一天没有酒肉聚会,他就抓耳挠腮浑身难受。他有时候彻夜不归,有人说他和不止一个女人关系暧昧。他的身体也渐渐垮了,丰满的两腮凹陷,红润的脸庞失去了血色。这些加上听到的一些风言风语,乌尔汗惶恐了。她找机会劝了丈夫几次,“你如果和恶走在一起,你就会在泥坑里灭顶”,“世界是有人作主的,公社是有人作主的,队里的粮食、财产也是有人作主的,到头来有算账的那一天”,“金钱是手指甲缝里的泥垢,喉咙(指贪婪)是罪恶的根源”,她援引着这样那样的谚语来劝诫丈夫。伊萨木冬一面假充好汉地说什么“我自有办法”,“今天只管今天的事,明天自有明天的路”,一面也点点头说以后要注意、谨慎些。有一天晚上,他回家比较早,表情沉闷,乌尔汗追问了半天,最后才被告诉,里希提书记找伊萨木冬谈了话,向他提出了严肃的警告。乌尔汗哭了。她抱起小小的波拉提江,哭着对丈夫说:“你已经四十岁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你要为儿子着想,不要让他因为你而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伊萨木冬两眼看着地,黯然无语。从此,伊萨木冬收敛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