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二章(第5/6页)
大渠旁边柳树林中的一个深深的院落,这种院落一般有一个空场和双扇厚重的大门,大门主要是为了进出马车而使用的,空场则可以停放大牲畜与畜拉车辆。空场的左侧则是高高垫起的一串房屋,它们有一个缩进去很深的经常关闭得紧紧的雕花木门,木门前方是一个门洞,门洞与场门平行。赖提甫带他们进入门洞,用一把大钥匙打开室门,进入一个相当黑暗的、既遮蔽隐藏又保持温度的甬道,过道左右各有三个门,六个门都关得紧紧的。走到过道尽头,与室门遥遥相对的是一个园门。赖提甫推开这个门,走下矮矮的木梯,赖提甫带她进入了一个四面高墙的果园。果园与空场之间,则是一排牲口厩与仓库。对于空场来说,后园是隐藏的、神秘的。进出后园只有这么一个门道。
现在,后园空地上挖了一个临时的大土灶,灶上放着一口大铁锅。赖提甫告诉乌尔汗,天黑以后,伊萨木冬就会来,让她先劈柴烧水,削土豆切肉,做一锅可供三十多个人吃的胡萝卜、土豆炖羊肉。这种菜维语叫做库尔达克,汉族本地居民则称之为胡尔炖用胡萝卜和土豆与羊肉炖在一起的一种菜肴,正确的发音应该是“库尔达克”。。赖提甫走了,这个果园的唯一的出入口——那间过道的后门已被插上了铁销子。果园里有一个满腮黑毛、面目狰狞的跛子,他下巴上和脖子上长的黑毛极密,而头上光秃秃的,好像头发长错了地方。跛子身旁有一只毛色灰白、耷拉着舌头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大狗。乌尔汗抚着怦怦的胸口,几乎昏了过去。波拉提江吓得不敢睁眼,两只小手紧抱着妈妈的腿。黑毛跛子投来了一个严厉的目光。乌尔汗挣扎着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去做赖提甫布置的工作。天黑以后,来了一帮汉子,不过并没有三十多人,而是只有十一二个人,他们在过道右手第二间房子里吃着、喝着、哭着、笑着、骂着、厮打着。乌尔汗想过去看看伊萨木冬来了没有,但是,她无法进屋。从窗子上传出的他们的身影和声音,他们的每一个举动和每一句话语,都像是野蛮的与粗暴的。其中飘出来有几句话,一听就是对妇女的极大污辱。但是,总不能不让见伊萨木冬、波拉提江的爸爸啊!乌尔汗鼓起了勇气走到门口,她伸进头去,既找不到伊萨木冬也找不到赖提甫,但是她看见了木拉托夫。像喝醉了的猴子一样的木拉托夫走了过来:“干什么?”他举起拳头向乌尔汗做了一个威吓的姿势。“我找孩子他爸,赖提甫说他在这里。”乌尔汗豁出去了,大胆回答。木拉托夫翻了翻死鱼一样的小眼睛,认出了她,把她叫到了一边,告诉她,由于伊萨木冬处于被搜捕的危险境遇,今夜不能到这里来了。明天清晨,乌尔汗将和丈夫在通往霍城县清水河子边卡的客运汽车上见面,手续已经办妥,车票已经买好,他们夫妻和儿子将作为苏联侨民“回国”,他祝贺他们的“得救”和“幸福生活”的开始。
“我哪里也不去!”乌尔汗低声然而是坚决地说。
“不去也得去,此外,你再也没有别的路。”木拉托夫冷笑着。
“我死也要死在故乡……”乌尔汗放大了声音。
“好吧,好吧,”木拉托夫不耐烦地把她推开,“走吗还是不走,你们明天清晨,在客运站见面的时候再商议吧。”木拉托夫下令黑毛跛子带她和孩子到果园一间放饲草的小屋里睡觉。
“夜里不要随便出来,这个狗是可以咬死人的。”跛子临走的时候,发出了警告。
黎明,天还没大亮,乌尔汗被叫了出来。由跛子送那十几个人和乌尔汗“回国”。到了客运站,没有伊萨木冬的影子,乌尔汗又被告知,为了安全,伊萨木冬已经先期到了绥定县城,明天,他将在通往边境的中途绥定站上车,与妻儿聚齐。人很混乱,乌尔汗不想走。“把孩子给我!你先上去,然后我再把孩子从车窗里递给你。”跛子边说边把波拉提江抢了过来,波拉提江哭喊着“妈妈”,乌尔汗还想分辩,但已经身不由己,她被夹在十几个兴奋的狂呼乱叫的汉子中间,他们推着、挤着、拉着、架着、掐着她上了车,“我的儿子!”她喊道,但是背后挨了一拳,头发被人一扯,某些她视为私密的部位还受到了更难堪的抠摸。乌尔汗明白了,她上当了,她不但可能见不到丈夫,即使见到丈夫也无法拯救他;而且可能见不到儿子,无法拯救儿子和自己。现在只能先救自己。车开了两个小时,到了绥定车站,根本没有伊萨木冬的踪影。乌尔汗明白了,她上了大当。看看周围,并没有她认识的任何人。看来那些人重视的是送人往那边走,只要从伊宁市开了车,他们就自以为是大功告成。不远处,到了一个加油站,车停了下来,乘客纷纷下车活动,解手。乌尔汗伪装解手,拐到一个旮旯,趁四周无人她跳到一个干涸的渠道里,顺着渠道她连爬带跑,踉踉跄跄,其实,她用不着这样惊慌了,现在,并不会有人追赶她,像是发了疯一样的人们着急的是坐车快走。乌尔汗等了七个多小时,终于等到了返程的长途车,她身上的钱还差一点不够购买返程车票,居然在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上了车,回到了伊宁市。这是伊力哈穆见到她时的情形。
“你回来了?你的情况太糟了。公社党委的意思,准备把你逮捕法办呢!”
“逮捕我吧!快点逮捕吧!应该逮捕!应该审判!应该判刑!让我死吧!”
“快别说这样的话,可怜的妹妹。你还有儿子,你抓到监狱里,孩子怎么办?我们的那个人说了,他一定替你把波拉提江找回来。他说了,那就是说,他能做到……”
“他能找回来?他能找回来!啊!”
“你先别激动。等孩子回来,一看,爸爸跑掉了,如果你再坐了牢,那怎么办呢?”
“我的天啊……”
“你不要怕,不要伤心,有我呢。我是你的姐姐,我们的那个人就是你的哥哥,他会想办法保护你的。那你自己首先得会保护自己。不要绝望,绝望的人别人是无法帮助的。其实论说,你的罪过也不能说是太大,你一个女人,其实就是那么回事,不幸的、可怜的女人;可是,你为什么跑外国呢?为什么跑了一半又回来了呢?这样,你不但是反革命、盗贼、叛国分子的家属,而且你自己……人们将永远指着你的脊梁骨……”
“是赖提甫骗了我!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要走……”
“快别说什么赖提甫迈提甫,上哪里去找这个赖提甫去?您不是三岁的小孩子,难道赖提甫把你俩捆住了手脚,装到麻袋里,放到了汽车上了吗?你说你没有想走,可你上了汽车……谁还相信你的话……所以说,你自己要稳住,要沉住气,不要乱说,不要东拉西扯。乌尔汗妹妹,你不懂的。这些年来我们家来来往往全是大干部,工作的事情,政府的事情我懂得比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