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八章(第4/5页)

狄丽娜尔又后悔了。为了弥补方才舌头的失误,她急急忙忙地说别的话题,结果,又说冒失了,冒失就冒失吧,她本来就是个胸襟坦率的人。

“你和他谈谈吧。”雪林姑丽说。

“谈也没有用。人的思想总是冷一阵子热一阵子的,再说我的父亲,去年他上了两个地主的当,跑到大队去闹事,思想上很受了一些震动。当时我回家去看望他,我们两个人也和好了。他总算原谅和容忍了我自己做主的这个婚姻。可是……我现在最担心的是——”狄丽娜尔放低了声音,比刚才说廖尼卡的事还要严肃得多,“他和麦素木接近起来了。麦素木这个人,我总觉得怪可怕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他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

“亚森大伯怎么会和他搞到一起去?”

“唉,你不了解我父亲这个人哪。他多少认一些字,但是文化并不高,这么着,他这个人特别喜爱文化,喜爱和崇拜书。他常说,一切新技术、新发明、新措施都是早已经写在书上的。说是圣人留下了许多书,写着汽车怎样造,飞机怎样开,广播怎样安装……然后,知识分子和学者发现了这些书,读懂了书上的这些教导,就造出了汽车、飞机、广播喇叭。你说可笑不可笑……”

“你为什么不给他讲讲我们在学校里读过的瓦特发明蒸汽机,史蒂文森发明火车呢……”

“不行,不行,”狄丽娜尔连忙摆手,“他才不听你的呢,你以为只有我爸爸这样认识吗?差不多所有的老人都或多或少地信奉这个。从小长者就是这样讲的嘛……”

“不是的。我看阿卜都热合曼大叔就不是这样,”雪林姑丽不同意地说,“你见过大叔向杨技术员提问题吗?对于新知识、新技术、新名词,他才有兴趣呢!他知道的事,好多我们都不知道呢。”

“当然,热合曼大叔是另一回事。你先听我说,麦素木就是靠他家里摆着的几本布皮精装书吸引了我爸爸。什么宗教啦,历史啦,波斯文和阿拉伯文啦,《小药典》和《布哈拉纪事》啦,我爸可喜欢到麦素木那儿听他喧谎呢!”

“这会怎么样呢?”

“谁知道会怎么样呢?啊,雪林姑丽,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也许,我说不清楚吧,生活不是一帆风顺的啊。雪林姑丽,你还记得吧?五五年合作化的高潮,号召除四害,老师给我们每个小学生规定了灭蝇任务,每天要消灭一百个苍蝇。我们都很认真,拿着苍蝇拍到处打。后来的一天,我打死了九十九个苍蝇,再也找不着第一百个了,我急得哭了起来,第二天,我向老师报告了,其他同学多数也没完成,老师表扬我们把苍蝇消灭干净了,区上还发给我们一个写着“奖给我区第一个无蝇乡”的奖状呢!真的把苍蝇消灭干净了吗?不,我们消灭了大量苍蝇,但是总还有一些苍蝇存留下来的。这两年灭蝇稍稍放松了一点,苍蝇又逐渐多了起来……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不容易啊。你前进一步,稍微一松劲,说不定又退了回来。爱国卫生运动是年年都要搞的,每几年还要大搞一下,才能把除四害的成绩巩固起来。人也要这样,我们早就进入了社会主义社会。我们知道,社会主义,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先进、最公道的社会制度。但是我们的思想呢?看看我们的周围,看看库瓦汗吧,或者不看别人,就看看自己,就看看我爸爸、廖尼卡和我自己吧……也许,我最大的错误,就是过早地结了婚……”

“你这是说什么呀!廖尼卡不是对你很好吗?”

“廖尼卡对我是很好的,然而,这并不是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是什么呢?狄丽娜尔,我知道的,你从小就爱幻想……”

狄丽娜尔没有再说下去,她觉得无法说清自己时或有之的苦恼。从小就爱幻想吗?也许,她又幻想过些什么呢?想着父亲给自己买一件羊绒的大方头巾,不是买来了吗?想着夜莺、圣泉、骏马、王子和公主,不是随着年龄增长,这些传说故事也日益不能打动她的心了吗?想着求学深造,学一门专长,当干部或者工人,月月挣工资,不是在投考中等专业学校没被录取以后,也早就放弃了这样的念头了么!后来,她常常想着爱情、家庭的幸福,还想过孩子呢;现在,一切都得到了,廖尼卡对她忠实不二,孩子随着“耐、耐”的呼号而挥动着旋转着自己的小手,但是,她仍然时而感到有一种没有实现的愿望,一种潜在的强有力的热情。一九六二年的动荡,使她清醒了,她再也不满足于她和廖尼卡的那狭小的世界;但是,她还没有脚踏实地地把自己的精力和热情投身到集体的事业里。她的这种苦恼,是雪林姑丽难以理解的。

她们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一朵薄云飘了过来,又去了,一阵轻风吹了起来,又停了。月光下的树影,已经挪动了地方。夜露打湿了她们的头发和衣衫。

“睡去吧。”狄丽娜尔拉着雪林姑丽刚要起身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谁?”双方几乎同时问道。

是艾拜杜拉,他挎着枪在巡夜。“你们怎么还不睡,累了一天还不休息?”

“您呢?您不也累了一天吗?您怎么不休息呢?”狄丽娜尔回答说。

“可我是民兵啊!一个小时以后,就该换班了。雪林姑丽,您快去休息吧,食堂的工作要起早呢。”

月光下他的身影显得更加高大。后面的话,他是专对雪林姑丽说的,他微微俯下了头。黑影中,雪林姑丽仿佛看到了他的微笑,他的眼珠和牙齿的反光……

雪林姑丽和狄丽娜尔站了起来,她们缓缓地走了回去。雪林姑丽听见了艾拜杜拉的渐渐远去了的脚步声。她想回头对艾拜杜拉说一句聪明的、亲切的和礼貌的话,但是,她的语言好像枯竭了,她终于没有找到这样的话语,她回到了宿舍,躺下,悄悄流下了泪。狄丽娜尔不是问她想要做什么?刚才,她只不过是想对艾拜杜拉说一句好心的、中听的话,可她为什么连这么一句话都不会说、没敢说呢?甚至她头也没回一下……她伤心地哭了,然后,她十分安详地睡下了。月光已经移到另外的人身上,不然,人们将看到她睡梦中的笑容。

小说人语:

永远生动的夏日嘈杂交响乐。永远含情的夏夜温馨小夜曲。

在人们纷纷欣赏着恶之花、毒之果,日益用与人为恶取代与人为善、以谩骂取代切磋的时候,毕竟我们还没有完全忘却善的动人,善的力量,善的梦想。如果说它不可多得,如果说它难以持久,如果说它反而得不到信任与理解,那么,它就更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