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十一章(第2/6页)

为什么搞社会主义是这么难呢?如果说敌人反对社会主义、破坏社会主义,那应该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们要斗争、斗争、还得斗争,但是为什么尼牙孜他们也那样地自私,那样地一心当社会主义的蛀虫呢?私心,私心,私心,他伊力哈穆觉得这个私心太可怕了……为什么人民公社的生产效率硬是上不去呢?就是因为私心,人们只想给自己劳动,不想给社会主义劳动。 让人伤心啊。领导说了,社会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金桥,走上人民公社的桥,就能攀升到社会主义的天堂里,农业将实现机械化和自动化,良种和植保将提供千斤粮百斤棉的亩产,农村将实现全面的电气化。城市和乡村,工人和农民,干部与百姓的差别,将会渐渐消失……然而,他看到的感觉到的不是这些美景,而是六十年代的饥荒,是中苏的反目,是内外阶级斗争的全面告急……为什么社会主义的阳关大道,百姓们走起来却像光着脚走在刚刚收割完毕的茬子地上,为什么百姓们走得这样跌跌撞撞、歪歪斜斜、退退缩缩、怪话连篇,甚至于叫苦连天呢?为什么赵书记呀、杨辉呀、赛里木书记呀、阿卜都热合曼呀、里希提呀这么多好人拼死拼活,流血流汗,硬是做不出人们希望的明显成绩呢?

而在所有这些人和事当中,最使人注意、最使人愤怒和苦恼的当然是库图库扎尔了。这一年多来,伊力哈穆觉得自己确是把库图库扎尔的为人看透了。他对党和群众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实话,他走到哪里就把哪里的水搅浑。他常常是口里说着东,心里想着西,实际做的是南。伊力哈穆越来越不相信他在一九六二年的事件中是坚定地站在社会主义祖国一边的,回顾一下他的所作所为,明明是火上加油、制造混乱,但是,他至今还把自己吹嘘成反修、反民族分裂主义的好汉。尤其是,刚刚发生的有关库尔班的一切,更使伊力哈穆看到了库图库扎尔的残忍、阴险、狡诈、卑鄙的灵魂。一想到这一点,伊力哈穆就气得浑身发抖。似乎是,再多一分钟也不能容忍了。

不,不能急躁。不能感情用事。否则,只能把事情办糟。不是吗,那天晚上他过于激动了。

那天晚上,他本来并没有闯入库图库扎尔的啤酒烤肉串宴的打算。他在跟随赵书记夜战捆绑和抢送麦子之后,又参加了由热依穆副队长主持的队干部和积极分子的碰头会,散会以后,时间已经很晚,绝大部分社员已经睡下了。他四处寻找,不但没有库图库扎尔,连库尔班也不见了。这时雪林姑丽慌慌张张地来找伊力哈穆,她把伊力哈穆找到一边,恐惧地低声说道:

“我刚才看见,乌尔汗姐从食堂拿走了一包东西。”

“什么?”伊力哈穆一惊。

“就在刚才,在社员们躺下以后,我靠在这棵桑树边乘凉。只见乌尔汗鬼鬼祟祟地走到食堂门口,四下里看了一下,打开食堂的门进去了。我很奇怪,晚饭已经开过很久,锅碗已经洗净,灶火已经熄灭,她悄悄地进去干什么?不一会儿,她出来了,撩着裙子,裙子里放着一包东西,她这样做,真把我吓坏了……”雪林姑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您紧张什么呢?”伊力哈穆一笑,“又没有您的事情。”

“我怕呀!谁让我看到了呢!”

“您有厨房的钥匙吗?”

“有。”

“走,让我们看看。”

他们进了厨房,点起了灯,经过查看,新宰的羊的肉少了很多。

“好吧,明天再说吧。”伊力哈穆说,他躺到自己的毡子上,却总觉得放心不下。他又站了起来,漫步向乌尔汗家的方向走了几步——其实也并没有想跟踪追去,他只要想找找库尔班。但是,离乌尔汗家还有老远,就看到月光下从乌尔汗的院落里升起的蓝紫色的烟雾。这么晚不会打馕了吧?是做饭?可烟又不是从烟囱里冒出来的。莫不是失了火?伊力哈穆奔跑起来,没跑了几步,嗅见了一股熟悉的、又香甜又呛嗓子的烤羊肉的气味。伊力哈穆摸不着头脑,他放慢了步子。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库尔班。

库尔班坐在路边草稞里的一块石头上,月亮投下了他的缩成一小团的影子。他的头低低地伏在膝盖上,一只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他,坐着睡着了。

“库尔班!”伊力哈穆轻轻叫了一声。

库尔班一个激灵。他睁开了眼睛,紧张地叫道:“谁?”然后,他认出了,叫了一声,“伊力哈穆哥!”

“你怎么在这儿睡了?”

“爸爸在这里。说让我在这里等他。还说,不要睡觉,如果有人过来,就赶快跑去告诉他。”

“你爸爸在乌尔汗家!”这使伊力哈穆大吃一惊,“还有没有别人?”

“穆萨队长哥也在。”

“他们在干什么,需要你在这里站岗?”

“不知道。”

“你没有进去?”

“没有让我进去。”

“你没有和你爸爸说那个事吗?”

“还没来得及。”

月夜……油烟……肉香……坐在石头上睡着了的库尔班……这些事是何其相似啊!伊力哈穆怒火中烧,他再也不能忍耐了。“我要找他谈谈!”他说。“您别去!”库尔班说。伊力哈穆推开了库尔班阻拦的手,他冲了过去,推开了院门,烤肉宴正在进行,乌尔汗的惊愕的脸,他连话也没有说就进了屋……

二十年前的往事。

伊力哈穆一家给马木提乡约扛长活,父亲喂马,母亲洗衣做饭,孩子放羊。有一天,玛丽汗要洗澡,这个懒惰而又肮脏的女人让伊力哈穆的母亲给她洗。这是何等卑贱的事!伊力哈穆的母亲强忍住自己的恶心,搓洗着她的肥胖龌龊的躯体,这时,马木提乡约也进来了,他竟然也要脱下衣服让伊力哈穆的母亲同时也给他洗澡。伊力哈穆的母亲拒绝了。乡约夫妇一同像猛兽一样地向母亲扑去,母亲倒在烧得通红的铁炉上,炉子上已经烧开了的一桶水洒在了她的身上。

一天半以后,母亲死于严重的烫伤。不久,父亲又得了肺病。九岁的伊力哈穆挑起了生活的重担,白天给马木提干活,撂下院里的又拿起屋里的,侍候完“主人”又侍候牲口。他只能在夜晚给父亲烧一碗开水算是照顾病人。三年过去了,父亲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成。终于,在一个严寒的冬日的清晨,父亲闭上了他看够了人间的苦难的眼睛。穷人没有生的权力,也没有死的权力。父亲的尸体停了快一天了,依麻穆不肯来念经。伊力哈穆连给父亲裹尸的白布都没有,又哪里有礼物和银钱向教士馈赠?伊力哈穆忍住哭泣去找马木提,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