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十二章(第5/8页)

由于看到这里的两个妇女的年纪显然比自己大许多,赛里木走过她们的身旁的时候恭敬地俯身抚胸行礼,问道:

“你们好!”

“您好吗?”红脸的女人和最老的女人先后回答。红脸女人问道:

“您是哪里的?刚才,您也一直在扛麻袋啊!”

“我是跟汽车来的。”赛里木含糊地回答。

“那您为什么不随车走呢?”年老的女人慌忙问,她的口气似乎是认为赛里木是个由于粗心大意而误了车的旅客。

“我……是来劳动的。”

“也许,您不是犯了错误下放农村来改造思想的吧?”黑女人抬起了头,眉毛俏皮地一扬,紧紧地盯视着赛里木。

她的说话使赛里木一惊。这倒不完全是因为她的突如其来的问题和令人不安的吞噬性的目光,这还因为她的嗓音低得近似男人,音调却力求娇媚。

“瞧您,”老年女人责备地说,“古海丽巴侬,您老是说这样的不着边际的话!”

“那有什么,”黑女人耸一耸肩,“好男儿的头上,会经历各式各样的事情。再说,如果一个干部犯错误,多半不会像这边厢指赛里木,维语中常用位置的指示代词称人,表示客气。这样卖力地扛麻袋的。”

“您们的看法呢?”赛里木问另外那两个女人,她们的话使他发生了兴趣,他走近一步,蹲了下来。

“我们吗?”面色红润的女人说,“您卖力地扛麻袋,这很好。干部参加劳动是个好事情。可惜,有些干部来劳动只是做做样子。”

“怎么个做样子法呢?”

“有的人干上那么一小会儿,看看表,喂呜,到时间了,他还有一个会;他忙得很哩!有的干上一会儿把队长叫到一边,谈话去了,还拿着一管钢笔和一个小本本在记呢。谈完了队长,再谈社员,直到收工前十分钟,他与五个人的个别谈话才告结束。”

说着,她自己笑了起来。赛里木也笑了。

“您不要乱说!哪有这样的干部?”老年女人说。

“这种人也是有的,当然,是少数。”赛里木说。

“不要那样说干部们吧,再娜甫,”老年女人说,“做做样子也好嘛!到农村来了,到劳动的地点来了,和许多人谈了话,这不也是好事情吗?……”

黑女人对这个话题似乎厌倦了,她打断了老年女人的话,说道:

“男人们都在休息了,我们也休息一下吧。”说着她就扔掉了箩,退后几步坐到地上,同时呻吟着:“摇啊簸啊,摇得我头也昏了,腰也酸了,哇依我的头!哇依我的腰!”

另外两个女人看了她一眼,没有理她,继续干着手底下的活儿。再娜甫哼了一下,说道:

“古海丽巴侬!您还需要锻炼锻炼呀!”

“算了吧,”古海丽巴侬恶狠狠地说,“我永远不会锻炼成一个劳动模范的。难道我们女人是为了干这些活儿才生到世上的吗?”说完,她扶着腰站了起来,拍打了一下裙子上的土,一扭一扭地走开了。

赛里木捡起了她丢下的箩,学着她们的样子也簸麦子,但显得有些笨手笨脚。再娜甫止住他说:“算了吧,这是女人的活儿!”

“她原来不是农民吧?”赛里木努了努嘴角,指着走开了的古海丽巴侬。

“她是科长的夫人。”

赛里木呵了一声。对麦素木的事情,他是知道的。

“我说同志,”再娜甫见赛里木仍在吃力地簸麦子,再次制止他说,“您放下箩吧,这是女人的活儿。”

“谁规定这是女人的活儿呢?”赛里木问。

“当然是女人的活儿喽!干这个,一天只给记五分,如果去翻场,一天是八分、九分。”老年女人说。

“是不是给您们的工分记得低了呢?”

“哪里低呢?”老年女人觉得赛里木误会了她的意思,遗憾地举起了两只手,“这是个轻活嘛!拿我来说吧,快六十的人了,力气又小,我能干什么呢?播种?不行。耕地?不行。浇水?不行。收割和打扬?都不行。如果不是人民公社,像我这样一个年老的女人,不成了废物了吗?现在,有我的事情做,还给工分。要那么多工分干什么呢?我的肚子是饱的,我的衣服是整的,我的房屋是结实的……”老年女人满意地笑了。

“多么可爱的老妈妈!她们对生活的要求是这样少,却总想着献出自己一点一滴的力量。”赛里木感动地想。“那么您呢?”他转而问再娜甫,“难道您也是因为气力不够才干这个轻活儿的吗?”

“我的气力大得很,”再娜甫骄傲而爽快地回答,“前几天我一直在翻场,每天挣多得多的工分。”

“那您为什么要来这边呢?”

“这也是个要紧的工作啊,难道到了手的粮食还可以糟踏不成!又不能让老大憨粗的男人来摆弄这个小箩!”再娜甫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陌生的干部要问这个,她看了赛里木一眼。

赛里木点点头。显然,在再娜甫心中,有远远比工分重要的东西。他又转而问年老的女人:“如果没有这种适合您的力气的轻活儿呢?那您就只能在家休息了。”

“为什么没有?”老年女人的语气里流露着不满,“那么多地、那么多庄稼、那么多事,总有我干得了的。就是真的没有了,我也要到地里来,拔两根草,捻碎两块土坷垃也是好的。我才不在家呢。在家里,我已经呆了五十年!只有在合作化以后,我才知道我不光对老头子、对孩子有用的,我对大家也是有用的,我也是公家的人呢。”

“您说得太好了。那么,您的老头子是谁呢?”

“她是咱们的麦场负责人、队委会委员阿卜都热合曼的老伴——伊塔汗姐。”再娜甫介绍说。

“她男人是副队长热依穆,比我的老头子‘官儿’大。”伊塔汗指着再娜甫说,说得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可是您是谁呢?您还没有把名字告诉我们呀!”两个人差不多同时问。

“我叫赛里木。在县上工作。”

“县上?”伊塔汗眨一眨眼。再娜甫却想起了什么,她问:“听说,您们的那个书记也叫赛里木。是吗?”

“也可能的。”赛里木微笑着站了起来,走了。

“倒是个和气的人,挺好说话的。”再娜甫说。

“我看,他不像个犯错误的。”伊塔汗看着赛里木的背影,用心地琢磨着。

赛里木向伊力哈穆扬场的地点走去。在他和女人们闲谈的时候,男人们已经休息完了,他们在热合曼老汉的指挥下,站了一大圈,各拿一把大大的三股木叉,分段翻场轧场。尼牙孜懒洋洋地用木叉挑起一块一块的麦草,有气无力地抖动着。一见赛里木走过来,他就撂下了工作,拿着木叉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