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十四章(第2/6页)

“我不懂,你懂吗?结果的树枝都是低着头的……低头走你的路,不要管旁人的事!”

“爸爸,生产队是我们自己的……”

“生产队是你自己的?你把生产队的化肥拉一车来,上到咱们的园子里……”

和这样的父亲能讲什么道理呢?他已经把姐姐逼走了。而且这样一个白胡须的男人,动不动就哭。父亲掉起眼泪来了……伊明江推开门走了出去,不顾父亲“回来!”“回来!”的嘶哑的叫嚷。他住到艾拜杜拉家里,恰巧查账也忙,他借口晚上太疲劳,懒得回庄子,一连三天没有回家。

阿西穆家里“祸”不单行。自从库图库扎尔在瓜地向他谈到爱弥拉克孜的婚事以后,他决计答应帕夏汗说的那一门亲。对方是伊宁市擀毡子的一个工匠,每月能挣八九十块钱,只是,他先天缺一只耳朵。那又如何呢?女儿缺少的是更要紧得多的一只手。少一个耳朵,少听一些乱七八糟的流言,少生气,少惹是非。阿西穆收下了男方的使者送来的砖茶和馕,而且和“使者”讨论了条件:他要求男方给爱弥拉克孜做两套、给自己、老伴和伊明江各做一套斜纹布衣服;给爱弥拉克孜添置两条头巾,其中一条头巾是羊毛制品,外加一双皮靴。当男方的使者略露难色的时候,他掐起手指和人家算,爱弥拉克孜在他家已经二十余年,长这么大,容易的事吗?每天都要吃饭,每年都要做新衣,光袜子不知穿了多少双……

爱弥拉克孜知道以后,断然拒绝。尤其最最可怕、对于阿西穆如同霹雳当头一样的是,女儿没有哭,没有讲述任何理由,没有说自己希望找一个什么样的丈夫,而是干脆宣布:

“您们再也不要管我的事情!我一辈子也不结婚!永远!”

胡大呀,这个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啦?老年间,对于这样的违抗父母的孩子应该怎么办呢?用绳子勒死还是用匕首像宰羊一样地宰掉?当然,他阿西穆做不出这样的事,但是他想起了老年间的风俗,想起了自己的结婚……不错,十多年前就有什么妇联干部来宣传过婚姻法,他从来没有把这种新的法律放在心上过。政府的法律是政府的事情,穆斯林的生活有自己的法律。不是让自愿吗?这好办,父母做主,儿女接受,走到公社民政干事面前,说“我们是自愿的”,这不就“自愿”了吗?

几天以后,爱弥拉克孜调到了新生活大队新成立的医务室,搬走了。

现在,儿子也不回来了。

为什么阿西穆要受到这样的打击呢?是不是因为去年封斋月里他白天无意识地咽下一次口水穆斯林在斋月中不得白昼进食、饮水,也不准咽口水。?

儿子走了三天,他发了三天呆,眼睛花了耳朵背了,心里想着的一到嘴边就说错,管老伴一会儿叫“我的孩子”,一会儿叫“我的女儿”,本来要说“给我倒一碗茶”,却说成了“我要喝牛奶”,难道他已经老糊涂了?难道胡大已经准备拿走他的灵魂?

第四天,伊明江回来了,和赛里木一起来的。今天,赛里木在他家吃饭,前一天热依穆江已经通知了他,他忘记了告诉老伴,没有买肉,没有打新的馕,砖茶也只剩下一小撮。他和老伴商量怎么样做饭,被赛里木听见了,县委书记制止了他们另想办法的一切打算,和他们一起吃着放了好几天的、因为没有掌握好发酵火候而带有酸味的馕。县委书记还征求他对于生产队的意见,他连忙声明并无任何意见。而征求对于大队的意见,他更是连声表白一切满意,又征求他对于队里种冬麦的安排的意见他不能不说两句了,他说:

“种麦子要讲时间,种早了长叶过多,更容易冻死。种晚了苗弱,影响第二年的产量,可咱们麦地多,拖拉机播种机又有限,从头到尾一种就是两个月,这怎么行呢?依我说,多套一些犁铧,播种机不够就用牛,再不行就两班倒,歇人歇牲口不歇犁,抢在九月份播完。”

“您的意见很好,您应该多教导他们年轻人。”赛里木指着伊明江说。

临走的时候,赛里木留下粮票和钱,这又使阿西穆惶惶不安起来,穆斯林哪有这样的规矩呢?怎么能要客人的钱和粮票呢?他面红耳赤,据“理”力争。但是,赛里木告诉他,干部纪律比老年间的规矩更重要得多。

县委书记走了,他留下了新的规矩的标志——粮票和钱放在桌子上。他接受了这个新的规矩。再看看儿子,儿子点起了油灯,打开了笔记本,还拿来了一个算盘。拨拉拨拉,算盘珠打响了。不但查账,而且回到家还在算。他没有说话,这个把队上的工作看得比父亲的旨意更崇高得多的新规矩,他也勉强地接受了。

到各家轮流吃饭,这大大有助于赛里木继续进行从他头一天到来就开始了叫做“摸情况”的工作,这是一个探索、发现和比较、分析的艰苦的和饶有兴味的过程。毛主席所教导的“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正是指的这个过程。库图库扎尔很殷勤,对他问寒问暖,照顾周到,人是有活力的、管事很多,谈什么都是对答如流,显得很熟悉情况,但是对很多事都没有一个鲜明的观点。你问:“穆萨这个队长怎么样?”他说:“啊,不错,就那个样子。”你问:“就哪个样子?”他说:“咳,农村干部嘛,还不就是那样。”然后和你谈起穆萨哪一年留起了胡子,哪一年又剃掉了。又谈起在农民当中培养一个干部多么不易,有些人劳动很好,为人也很正派,就是不肯当干部……凡是重要的问题,他大都采取模棱两可的回避态度。里希提就比较尖锐和泼辣,他回答赛里木的同一个问题时毫不含糊地说:“穆萨不是个正派人,他当生产队长不合适,从他的经历和思想作风来看,他基本上是个流氓无产者。”他还不避嫌疑地说:“关键在于麦素木六一年冬天前来把事情搞乱了,他散布的是在自然灾害、暂时困难面前的惊慌失措的情绪,热依穆队长受到了打击,结果,扶上了穆萨。”伊力哈穆说话慎重,想得也深。他说:“穆萨到底怎么当的队长呢?这很值得考虑。同样,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调换里希提书记与库图库扎尔大队长的工作,看起来是一个简单的调动,实际上却不简单。”

……在赛里木接触到的许多干部和社员当中有一个“怪”人,这就是尼牙孜,他对赛里木的到来,可以说是积极热烈的欢迎的,他找赛里木谈了不少情况,几乎骂遍了他所提到的和赛里木问到的每一个人。“库图库扎尔是一个官僚,光知道吃饱了养膘”,“里希提欺压群众,专会整人”,“伊力哈穆假仁假义,沽名钓誉”,“艾拜杜拉看中了雪林姑丽小媳妇,挖了泰外库勒的墙角”,“泰外库是个醉鬼”,“热依穆怕老婆”,“伊明江打了他的爸爸”,“阿西穆是反革命”,他说。从政治到工作到生活,从大事情到无聊的小节,他顺口给每个人抹黑。“就没有一个好的吗?”赛里木问。“没有,”尼牙孜明确回答,“特别是干部,一个好的也没有,一个真正为人民服务的也没有……”尼牙孜的“汇报情况”已经达到了骂倒一片、说一个臭一个的程度了,赛里木提醒他不要这样,并劝告他好好劳动、提高收入、改善生活。于是,尼牙孜见到人就又开始骂起赛里木来:“根本不解决社员的实际问题,他来干什么来了?看着我们麦子丰收了,吃面条来了吗?”赛里木听到了这个情况,先随他去吧,他还顾不上去理他。伊力哈穆和阿卜都热合曼已经简单地谈了这个人的品行和可疑的情况,让生产队抓紧对他的教育和管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