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十八章(第5/6页)

确实麦素木就是忘了。他的作风是,邀请归邀请,实际归实际。除非拉住人家的胳膊叫人家马上前来,其他的邀请,不过是一种情意,一种礼节,一种美好的语言,一种友谊的姿态。美好的吃食安慰肚子,美好的语言安慰心灵。当你盛情邀请一个人到你家做客的时候,哪一个被邀者的脸上能不露出笑容呢?为什么要吝惜美好的语言呢?美食越吃越少,美言越说越多。

所以,在上午邀请了泰外库以后,他旋即把这事忘在了脑后。他无意说谎。相反,他确实计划请泰外库一坐。但他没准备,也没安排在今天,在此次。下班以后,他到一个靴子匠家里去了,喝了回茶,说了回话,量了回脚,他订做了一双皮靴。之后,他不慌不忙地回家转去。

在院门口碰到了泰外库。他想起了一切。他立即抓住了泰外库,千道歉,万遗憾,大骂该死的四队的会计,说是四队会计缠住了他。最后,把泰外库再次拉进了房子。

一进门他就对古海丽发起脾气:“怎么把客人放走了?”又骂,“怎么做起了汤面条,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今晚有贵客驾临吗?”

“你什么时候说了?”古海丽巴侬的眉毛竖起来,无声地说了以上的话。但是,不等看到丈夫的眼色,古海丽巴侬已经恍然大悟,她低下了头,嗫嗫嚅嚅,承担了这一切错误。而且从此,她低头做饭,一句话也不说。在男人面前,她是驯顺安静的淑女。

泰外库漠不注意,他们的问答引不起他的兴趣。饿劲儿已经过去了,对于赶车人,少吃顿饭就和多吃顿饭或者不多不少地每日三顿饭一样地平常。他靠在墙上正在遐想。为什么那匹白马今天出了那么多汗!右轮轴又该膏油了。再有七个小时就是新一天的套车了。明天路过伊宁市的百货店,买个小花铃,拿给伊力哈穆的小女儿玩去吧,顺便取回米琪儿婉给他补的裤子。依他的意思,衣服穿破了一扔就算了,米琪儿婉偏要给他补。还批评他不艰苦朴素……

汤面端了上来,随着又是一套自我批评。幸亏泰外库没有用心听,否则,如果认真地听一听那些沉痛的负疚的语言,真是令人感动得落泪而无法进食的。

面刚刚吃了一碗,在古海丽盛第二碗的时候,麦素木起身到里屋去了。传来了开箱和关箱的声音,再出现的时候,麦素木拿着一瓶白酒和一个酒杯。

泰外库爱喝酒,麦素木是知道的。他得意地迈着跳舞一样的步子,拿着酒瓶在泰外库眼前一晃。泰外库眉毛一挑,嘴角上露出了一丝笑意。麦素木咚地一声把酒瓶放到了饭桌上。按照维吾尔人的饮酒习惯,他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下去,愁眉苦脸,龇牙咧嘴,不停地哈着气,似乎不胜这酒的苦辣有力。然后,咕嘟咕嘟,他倒了满满欲溢的一杯,递给泰外库。

泰外库头也不抬,三下两下,吸干了第二碗汤面。然后拿起酒杯,轻轻一倾,干干净净,不但没有洒,嘴唇也没有湿,没有吃力地仰脖,没有做作地吞咽,比喝冰水还轻松。

“瞧这?”麦素木接过酒杯,由衷地赞道,“这才叫男子汉!这才叫维吾尔人!这才叫友谊!”

古海丽巴侬捡净了桌子,端上一小盘水果糖和一盘盐腌的青番茄。麦素木给自己倒满以后,轻轻呷了一口,举着杯子,说道:

“仅仅从刚才您饮酒的那一下,再说一遍,仅仅一下,我看到了维吾尔人的骄傲,青春,和灵魂!韶光易逝,青春难留……时代变了,现在哪里有几个真正的维吾尔人!但是,我看见了您,能吃、能干、能玩、能受苦、能享福,该念经的时候念经,该跳舞的时候跳舞……”

“我没有好好念经……”泰外库小声说。

“这只不过是个譬喻,是个谚语!您勇敢、坚强、快活,比雄狮还威武,比骏马还有力……”

泰外库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催促道:“请喝下去呀!”

“等等,而您又是这样谦虚,像山一样地高大,像水一样地随和,像风一样地疾敏,像火一样地热烈……”

“算了!”泰外库再次制止他。

麦素木把酒杯高高一举:“本来,这一杯是轮到我的,但是,为了向您表示我的敬意,请把他接过去,做我的朋友吧,您答应吗?”

泰外库接过了酒杯,他嘴唇动了动,按照礼节,他应该回赠一些美妙动听的话语的,但是,麦素木的过分的夸张和露骨的阿谀,即使在酒瓶子旁边也令人难以消受,他想不出有什么话好答,便默默地又是“一下”,喝完,他皱了皱眉。

“请问,什么叫喝酒呢?我们这样才叫喝酒。汉族人喝酒吃那么多菜,酒水成了洗菜水与调味水。俄罗斯人喝酒,啵,那哪里是喝酒,那是喝药,喝完酒他们就一块水果糖,一口洋葱,一瓣大蒜。最可怕的是俄罗斯人喝罢酒受不了酒精的药味,他们只闻一闻自己的帽子,用他们的多汗的头发气味驱逐掉酒气,这干脆说是没有文明……哈萨克人抱着羊皮口袋喝酸马奶,他们不是喝酒,他们是饮马……”

泰外库示意地将手一挥,他用不着聆听麦素木的族际酒民俗研究。

酒杯来往传递,泰外库的脸色微红,麦素木的面色却更加苍白。在又喝了半杯酒,嚼下了块被科长嘲笑了一个六够的水果糖之后,麦素木说:

“世上谁能比赶车人更伟大?俗话说,车夫就是苦夫。你不分寒暑,没日没夜,忍饥挨渴风餐露宿,尘灰沤烂了你的新衣,煤炭染黑了你的肌肤……而且你冒着多大的危险,行走在断崖深谷之旁、旧桥河滩之上,何况是日夜与不通人性的牲畜为伍……我就亲眼看见过一辆马车从车夫身上轧过……有几个赶车人到老能不折断腰腿,损伤耳目?至少也要丢几个手指!”

“请不要说这些没有边儿的话了。”

“是的,”麦素木误会了泰外库的意思,以为是自己的不吉之言使泰外库惊怵,便说:“我只是说,全队哪一个也赶不上您!您的功劳最大,贡献最多,本事最高,干活最辛苦……当然,赶车也是最高贵、最神气、最自由的职业。哪个过路的人不想搭您的脚?哪个在家的人不想托您捎东西?车马,这就是财富!这就是权力!车夫,这就是旅途上的胡大……”

“我明天去煤矿,给您带一麻袋碎煤好吗?”泰外库赶忙提出一个有现实感的问题,以便从麦素木的滔滔翻滚的奉承浪潮与泡沫中脱身。

“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找您来万万不是为了煤,我是为了人。”略一停顿,他又不好意思地一笑,“苏共中央第一书记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赫鲁舍切夫一般译为赫鲁晓夫,麦素木这里将“晓”发作“舍切”,意欲强调他的俄语发音的精确性。就说过的:‘一切为了人!’……这个这个,还有还有,当然,如果您一定给我捎来碎煤,我怎么办呢?难道我要说‘不’吗?我们不过是几粒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