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三十六章(第3/3页)

突然,一阵威严的声响打乱了这一切,压倒了这一切。一阵恐怖使库图库扎尔发起抖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几秒钟之后,他才明白,是有线广播喇叭响了,公社广播站开始播音。麦素木跳了起来,站在喇叭下面仓惶不安,像一只烫了脚的小鸡。他试图用棉衣罩住喇叭,但喇叭的声音仍然响亮。他想把电线拉断,结果,一拉,喇叭连同保护扬声器的木匣一同落了下来,电线仍然没有断,喇叭里赵书记正在讲社会主义社会的阶级斗争。麦素木一发狠,掏出小刀割断了线,喇叭不响了,但留声机上的唱片已经放完,机头正在空转,发出一种用锉子锉铁矿石的令人痉挛的声音。麦素木抱歉地向库图库扎尔一笑,重新放唱片。结果,发条又松了,刚唱了一句,就像一个泄了气的轮胎一样渐渐停下来,尖厉的女声渐渐变成了虎啸一样的低音……

怎么回事,仍然有公社赵书记讲话的声音传到屋里来。麦素木生气地到处探寻,这才知道是从新生活大队的高音喇叭中放出来的。这是他无法罩住也无法割断的了……

古海丽巴侬端来了一盘用红青椒和洋葱炒的羊肉片。“我们要不要多多少少地……”麦素木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做了一个环形,放到嘴边,一仰脖子。

“不。”库图库扎尔的回答是冷淡的,没有任何余地。

“要不,您是否能允许我自己喝一小杯呢?”麦素木扭捏地说。

“那您自己看着办。”喝酒的提议引起了库图库扎尔的警惕和反感。

麦素木拿来了整瓶的伊犁大曲和一只酒杯,他用牙齿咬开瓶盖,咕嘟咕嘟给自己满满地倒了一杯,略带愧色地看了一眼库图库扎尔,端起酒杯。

“为了健康!”他叫道,喝下了酒,“古海丽巴侬,请到这里来,到这里来呀!”他用一种温柔多情的声音叫着妻子。

古海丽巴侬懒洋洋地蹙着眉走了进来。

“你是怎么了?变成哑人了吗?看啊,大队长哥、我们的老爷子到咱们家来了,他是为了祝贺我们结婚十周年而在百忙千忙之中专门抽时间到这里来的。本来他今晚还要主持一个重要的会议。这是多么大的面子!从前,一个百户长,天底下就装不下了,其实,百户长不过管一百户罢了,大队长管多少户呢?你想想看,这样的客人光临,难道我们梦见过吗?唉,我的女人!你不是白天黑夜都纠缠着我请大队长来做客吗?现在,他来了,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我正做饭呢。”古海丽巴侬垂头低声说。

“做饭?如果胡大有意,这世上我们有的是饭吃。饭食是有的!煮肉是有的!爆炒的香味也是有的!会有很多很多……你难道不知道,如果没有热情而优美的谈吐,任何佳肴也会味同嚼蜡啊!”

“你们在谈话嘛。”

“我们?我们是我们,你是你,难道你不知道,女主人的面孔将决定客人的心绪吗?还不快给你库图库扎尔哥斟酒!”

古海丽巴侬不情愿地挪步走了过来,跪坐下,倒了一杯酒,推给了麦素木。但这回他男人却拒绝接过去。麦素木命令说:

“你自己给大队长哥拿去!”

酒杯摆在了库图库扎尔跟前。麦素木又叫住了起身欲走的古海丽巴侬:“去,弹起你的都塔尔,给我们唱一支歌。”

“你疯了吗?”古海丽巴侬轻轻地说。她发出的是女低音的最高调的细嗓儿。

“如果说我疯了,那就是疯了吧!我为我们尊贵的客人,那吸引着我们的心的可信赖的挚友的到来而快乐地发了疯。啊,这是多么快乐的疯狂,多么满足的激情啊,请问:人生能有几次狂?能有此疯复何憾?能有此欢复何求?弹吧,唱吧,不听话我挖下你的眼珠!”

古海丽巴侬怯怯地仰视着麦素木,像一只恐惧的羔羊。然后,她慢慢蹭到床前,取下了都塔尔,慢条斯理地调了调弦。库图库扎尔眼睛睁大了,心跳了。四十多年的生活里,他还没见过丈夫让老婆给客人弹弦唱歌。他的心怦怦作响了起来。

古海丽半闭上了眼睛,左手上下移动,按着琴弦,右手有力地五指俱用地拂动。在一个长长的前奏之后,古海丽唱道:

我的心儿在燃烧,像穿在铁签上的烤肉……

低低的,似男非女的声音使库图库扎尔联想起春天的夜晚被关在房里的母猫的叫声。他完全解除了武装,一杯酒不知不觉就被喝下去了。

自从与你分手,我便这样消瘦……

又一杯酒传到了库图库扎尔的手里。酒倒到了嘴里,配合着都塔尔弦的叮咚声和古海丽巴侬的歌儿,麦素木说了一句:

“赖提甫回来了……”

库图库扎尔的头轰的一声。

我终夜不眠,饮食也难入口……

“请不要忘记木拉托夫的嘱托。”

又是轰的一声。

你的眼睛像骆驼羔儿,呵,还有你白白的素手……

“为了马木提的在天之灵……”

可为什么你不回答呀,难道你的心是石头?

“今后,遇事您要多和我商量,我们的命运已经联结在一起。”

我的心儿在燃烧,像穿在签子上的烤肉……

于是乎为了友谊干杯,进甜食,歌唱烧焦了的心。为了健康,又是干杯。国际国内形势都将发生变化,狂笑。又结束了一盘番茄牛肉。猫叫,骆驼羔儿一样的眼睛。今后听从麦素木的指挥。“我再也不能喝了。”“最后一杯,最后的最后。”“古海丽巴侬,到这边来!”又是猫叫和烧煳了的心和肝。饭熟了,是油煎的金黄的羊肉馅饼。又是菜,方块糖。无花果干。又是干杯,似男非女的歌声,金字塔在空中飞旋……

库图库扎尔又惊,又喜,又怕,又甜蜜,又充满希望,又完全绝望,脚踏两只船的左右逢源的日子从此结束了,他已经被捆绑到了颠覆和侵略势力的战车上。他将升入天堂?他将坠入地狱?当他踉踉跄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时候,他一再问自己,这一切是真实的吗,抑或只不过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小说人语:

当麦素木沉浸在自己的辞令中,噌地一个灵感,他凭空捏造,讲起了并不存在的库图库扎尔访苏与去北京的光辉事迹来,这是语言本身的延伸与飞翔,库图库扎尔甚至爱听这种虚拟的、胡说八道的长空万里。

好人是有所不为有所不言、不取的,坏人则是满汉全席。所以好人也有时爱看描写到了坏坏坏人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