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十章(第2/4页)

大多数社员没有搭理他,他们在专心地干各自的工作,有一些社员不解地向他转过了头来,对他的喊叫莫名其妙,有一个原来在他这里装粪的懂汉语的女社员回转了来,同时用维语回答他道:“不是你装得多,是你装得慢慢儿的。”她的话使几个人笑出了声。章洋问玛依娜尔:“她说什么?”玛依娜尔也笑了,她说:“没说什么……怕你太累了。”章洋更加起劲地、头也不抬地干着,随着呼吸的加紧,吸进去的陈年的马粪尿的味道越来越浓,杀眼睛,呛鼻子,章洋手开始哆嗦起来,腰抻得酸,腿好像也站不稳了。

正在难以支撑的时候,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两团马粪,把他装呀装呀总是装不齐的抬把子装满了。又一个抬把子来了,又有几团马粪飞了过来,很快又满了,其实章洋装了还不到一半,全靠“天”外飞来的支援。这样接连三个抬把子装满抬走了,章洋直起身来,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长出了一口气,然后,他感激地用眼睛去寻找那个支援了他的人。

那个人也正笑眯眯地看着他。那个人个子不高,相当胖,头上戴着一顶紫红色的小花帽,由于年久、肮脏,帽子已经变成了黑褐色,而且似乎可以拧出油来。圆圆的头,圆圆的脸,细细的两只眼睛有些红肿,眼皮略略外翻,他的脖子很短,也可以说是没有脖子,他的头和上身的连接用几何学的术语来说似乎是一个小圆和一个椭圆的相切。他的旧棉衣没有剩下一个扣子,也没有用绳、带系起,他就是这样穿着棉衣,敞着怀,一边下摆长,一边下摆短。他的棉裤非常肥大,臀部撕了一道很长的口子,用粗粗的针脚缝连在一起,裤脚塞到两只打了补丁的半高腰胶鞋里。这两只胶鞋似乎也并不是“原配”的一双,一只是带后跟的,而另一只是平底。但是,比这些外形和衣着上的特点都突出得多的,给人的印象要强烈得多的却是他的笑容,他那样努力地、坚持无懈地笑着,他的笑容遍布了他的五官和全身,即使动物会笑,那么,猫儿见到了老鼠或者雄鸡见了母鸡也不会笑得这样好、这样感人。这是一种发射性的和富有黏附力的笑,他的头脸微微前探,似乎要把笑容发射出去,用笑容去拥抱对方,用笑容把自己黏附在对方身上。

就这样,章洋认识了尼牙孜。

休息的时候,章洋与尼牙孜合坐在一个翻放着的抬把子上。“您住在哪儿?”尼牙孜问:“在阿卜都热合曼家。”章洋答。尼牙孜叹了一口气,哼了一声。他的反应立即引起了章洋的注意,他问:“阿卜都热合曼这个人怎么样?”“这个人嘛……”尼牙孜眯起了红红的眼睛,思忖着,“说嘛,不要有什么顾虑……”章洋鼓励着。“他是我们队的二队长喽。”“什么二队长?”“他是队长的一条腿。”“什么一条腿?”“他的脑袋,”尼牙孜伸出了两个手指,“他的女儿……”他又用手指一指烟气腾腾的西方。“什么?”章洋的眼睛睁大了,有几个社员走了过来,尼牙孜长叹一声,悄悄地离去了。

有文章!章洋心慌意乱,活儿都干不下去了,他急不可待地盼着下工,盼着与尼牙孜推心置腹地一谈。尼牙孜的吞吞吐吐,尼牙孜的烂眼边,尼牙孜的好像从油锅里捞出来的花帽,尼牙孜的笑容,加上尼牙孜的话里透露出来的极重大、极深邃的消息,使章洋一见倾心,爱慕备至!

总算到了中午,章洋饭也顾不得吃,就带上玛依娜尔去拜访尼牙孜。为了弄清秘密,深谈,不带翻译当然不行。走在路上,玛依娜尔说:“听说,尼牙孜是个二流子呢。”“谁说的?”章洋问。“姑娘们说的。”玛依娜尔答。“哪个姑娘说的?”又问。“吐尔逊贝薇。”“哪个吐尔逊贝薇?”“和我一起抬抬把子的。”“她们家是干什么的?”“她是热依穆副队长的女儿。”原来如此!

章洋严肃地说:“是不是二流子,还需要我们自己去判断,我们是社教干部,怎么能够跟着队里的干部跑?我们决不能轻易接受四不清干部对贫下中农的污蔑!”

对于章洋的到来,尼牙孜喜出望外,他笑得更有魅力了。而在他们尚未交谈以前,库瓦汗哭了。她咧着嘴,擦着泪,抽着鼻子,她的肩膀一颤一颤,她的灰白的发辫一甩一摆,她的扭曲了的,老得出奇的面孔深深地打动了章洋的心,他的鼻孔开始发酸了。这时,尼牙孜的面孔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他深蹙双眉,他怒火中烧,他痛不欲生。尼牙孜与库瓦汗,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你一把鼻涕我一把泪,你指天我划地,历数了伊力哈穆和阿卜都热合曼等人对他们一家的迫害。在听着这些叙述的时候,章洋一次又一次地感到喉头哽咽,鼻子发酸,眼睛发烫,终于,他落下了同情的眼泪,最后,变成了他也大哭一场。他出生于城市商人家庭,从小不了解农村,如今,他与贫下中农哭在一起,他为自己的阶级感情的深厚,为自己终于完成了立场和感情变化的过程而深觉快慰,他抽泣着向尼牙孜作了许多声泪俱下的保证,什么“想不到你们过着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什么“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一定为你伸冤做主”,他十分激动并为自己这样快地激动起来了而得意,而更加激动。

下午,章洋改变了计划。他叫玛依娜尔继续去积肥,而他自己,要坐在小房里分析分析情况,思考思考问题。用他自己的习惯的说法,叫做“进行一番艰苦的脑力劳动”。

“也许,社员们以为我上午干累了,下午逃避劳动吧?”不知怎么竟出现了这样一个念头,使人颇有些悻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确实感觉到不在马厩里喘气实在是舒服畅快。他不知道,其实,农民们是不会这样想的,他们看到过各式各样的前来参加劳动的干部,其中,绝大多数是吃苦耐劳、积极肯干的,他们把这些干部看作自己的亲人。他们也见识过用各式各样的方法离开劳动的人,例如有的人偏偏在干活的时候煞有介事地找人谈话,有的人走来走去,视察远方的地平线……对于后面这少数人,农民们也大都报以宽厚的一笑。

整整一下午,章洋思索问题,既兴奋又紧张,尼牙孜提供的情况怵目惊心,事关重大,越是先进队越要找问题。此话委实不假。他拿起一张纸,在上面画了许多黑线,一条线通向外敌,一条线连接着上上下下的基层干部,一条线压迫着、束缚着贫下中农,一条线企图封锁社教干部,如此等等。他又画了许多问号,四面八方的问号和黑线显出一种险恶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