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十一章(第2/5页)
又过了两天。何顺傍晚来通知伊力哈穆:“工作组决定,从今天起,队里的生产、派工、分配、学习,一切的一切,一律由工作组掌握。队长要干什么,可以提出建议,未经工作组批准,一律不准行动。”何顺还告诉他,为了集中精力学习和搞运动,决定水渠工程暂停一星期。
伊力哈穆马上提出自己的疑问和异议,但是何顺听完了以后未置可否回身就走了,似乎是,何顺也不打算和他讨论这些问题,甚至伊力哈穆感觉,对于这样的一些措施,何顺也未尝想得通。
伊力哈穆实在非常苦恼。他年龄不算大,但是解放以来的各项政治运动他是参加了的。他迎接过各种工作干部,不同民族、不同性别、不同年龄和不同职务的干部他都能融洽地相处,并从这些工作干部身上学到革命的理论,丰富的经验,干练的方法和各种有用的知识。但是,他没有见过章洋这样的人。问题不在于章洋对伊力哈穆的怀疑,他伊力哈穆可以接受审查,甚至于,为了他各方面的缺点和过失,他愿意接受工作队的批评,接受群众的批判。党的教育使他认识到,在千难万险的阶级斗争中,党有权弄清你是不是美国中央情报局、苏联克格勃、台湾方面的特务,有权弄清你是不是潜伏下来的两面派,是不是处心积虑地等待着变天的阶级异己分子。为了生死攸关的事业的胜负,他可以被冤屈一百次,被怀疑一千次……党说,你要经得起考验!考验噢!
但事情总应该有一个是非,那些被任何正常的头脑、朴素的理性所能辨别的、丝毫没有什么特别的深奥的是非曲直,总不应该被任意颠倒。现在章洋非常起劲地往尼牙孜家里跑,而对群众呢,神神秘秘,躲躲藏藏;对干部和积极分子呢,冷若冰霜,视若敌仇,这难道不是大大超过了正常的严肃审查的界限了吗?这难道是能够理解的吗?
其次,爱国大队七队有三百口子人和四千亩地。全大队有差不多两千多人和三万亩地。这副担子他一分钟也不敢忘记,你不管搞什么运动,提什么口号,推广或者否定什么经验,土地一刻也不能荒芜,人民一刻也不能停止他们的劳作和生存。而身为共产党员和生产队长的伊力哈穆,一刻也不能推卸自己对于土地和人民,因而也就是对于党的巨大的责任。现在,他们要直接指挥全队的生产、工作和学习了,他们要干些什么呢?
伊力哈穆去找热依穆副队长,热依穆正在喝晚饭后的清茶。这些上了年纪的人,最喜爱这饭后的清茶了。不管晚饭吃得多么好和多么饱,总还要铺上饭单、放上馕,喝一回清茶(馕在这里不是为充饥而是为了佐茶),这才是真正的享受和休息。伊力哈穆心急火燎地来到副队长家里的时候,副队长夫妇正在津津有味地喝茶。老两口手里各拿着一小角馕,像用茶匙似的捏着馕块把茶水搅一搅,把茶梗挑出来,各自呷了一口,不约而同地“呜喝”一声舒了一口气,随着这声舒气,当天的疲劳消散了,刚吃下的晚饭,也随着饮茶而得了消化、吸收和甜美的回味了。
可惜,伊力哈穆却无心在这里品茶,他把何顺的通知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热依穆。
热依穆一声不吭,仍然在那里咂着茶味。
“请用茶!请吃馕!”面色红润、身体健壮的再娜甫的情绪也没有受多少影响,她殷勤地礼让着。
“茶当然要喝,可我们也得想想办法啊!工作组的劲和我们拧着使,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热依穆看了伊力哈穆一眼,很奇怪这个冷静、安详的队长今晚的失常。
是的。伊力哈穆很少有这种慌乱和焦躁的情绪。在天灾面前,在贫困面前,在颠覆面前,在马木提乡约和玛丽汗面前,在尼牙孜和包廷贵面前,他从来没有急躁过。但是,如今面对的是在他千盼万想的、无比尊敬、无比信赖的上级派来的工作干部呀,他该怎么办呢?
“我们有什么办法?”热依穆缓缓地说,“我们只能听他们的。我们不能抬杠。这就好比下雨刮风,要下雨刮风啦,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们是上级派来的,也好。人家有人家的章程。渠上的事, 如果耽误了,放心,他到时候会组织抢时间、抢进度、大跃进的。别着急,慢慢地他们会弄清情况的……”
伊力哈穆对他的回答感到失望。
伊力哈穆又去看了里希提。上次去,他带着小馕、烤包子和保存得很好的、富有糖分的两大串葡萄,他尽量不谈有关队上的工作的事,并因此而找不着可说的话。除了队上的事情,他简直不知道有什么可说的,而不论说什么,里希提也会联想到队上的工作。上次的探病就是这样别别扭扭地进行的。这究竟是什么事啊,如果闹得他与里希提都不敢痛痛快快地说话了。这算是什么事儿啊。
……这次呢,伊力哈穆鼓起了勇气,对于躺在医院里洁白的褥单上,因而显得更加瘦削和苍老的里希提,他只问了两句有关健康的话就谈到了正题。他问:
“我们怎么办呢?”
听完了情况,里希提蓦地坐了起来,他说:“我一两天就出院。”
“您……”伊力哈穆吓了一跳,而且有些后悔。
“我已经好了。好得比好还好了。四清运动开始了,我却一个人住在这里,心里非常着急。这几天,我又回忆了在县上、在公社学习毛主席的指示和中央文件,这次社教运动是一场非常伟大的革命运动,是一场重新教育人、重新组织阶级队伍的伟大的革命斗争,要把阶级敌人的反革命气焰压下去。但是,进行这样一场革命斗争的道路也不是平坦的。土改、合作化、公社化、大跃进,又有哪一个运动的道路是笔直的和平坦的呢?尤其是这个社教,难处在于,你我都不知道敌人在哪里,查账查多吃多占?这本来是很明白的事儿,可现在又牵扯到国内外阶级敌人,同时敌人他不亮出来,你说他是敌人,他也会说你才是敌人,困难就在这里:抓敌人变得像是蒙老瞎一样。农村是我们的农村,工作组是我们的工作组,社教运动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决策。我们要管,我们要说,一次不行谈十次,章组长不听还有别的组长和组员,农村的四清是一定能够搞好的,敌我、是非都要搞他个清清楚楚!”
临别的时候,不管伊力哈穆怎么说,里希提再次重复:
“你要好好地干!我一两天就出院!”
于是,伊力哈穆决定了,他要坚持工作,坚持斗争,他不犹豫、不气馁、不观望、不等待。
生活对于伊力哈穆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呢?担子对于这个生活在边远地区的、没有很多文化的年纪也不算太大的生产队长来说,是不是过重了呢?这似乎比和地主巴依、自然灾害、境外豺狼、资本主义势力的斗争还要困难一些。没有章洋,已经够伊力哈穆斗的了啊!伊力哈穆毕竟只是个农民,他的工作带有尽社会义务的业余的性质,譬如说,在看望里希提的当天夜里,他还要扛着一麻袋小麦到水磨去磨面,而章洋从小接触到的只有端在盘子里的食品或者至少是装在口袋里的面粉。譬如说,明天一早伊力哈穆就要去劳动,他不能比任何社员干得少些,他理应比一般社员干得多些。而章洋可以白天黑夜地根据尼牙孜的舌头的伟大创造进行“艰苦的脑力劳动”,制定“突破”伊力哈穆的计划。章洋根据文件提供的某种经验,正在准备组织一次对伊力哈穆的“小突击”,借以打掉伊力哈穆的威风。而伊力哈穆只能利用劳动的间隙和工余时间进行活动。还有很重要的一条,伊力哈穆昼夜要为大队的两千人和三万亩地、七队的三百人和四千亩地操心,为人民和土地的今天和明天,为水利、积肥、耕作产量、缴售、分配、社员的痛痒冷暖安危……操心,而章洋是在专心致志地创造一个贯彻殊死斗争经验的典型。还有,章洋可以写材料,材料可以送到公社工作队队部和县工作团团部,而伊力哈穆的活动的时间和空间则不知小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