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十四章(第4/4页)

“没有的话,”尼牙孜把泰外库推了一下,“我从来没有说过他的好话。姓章的是异教徒,我还能夸奖他?坏人,坏人,都是坏人……”

于是,泰外库明白了,尼牙孜是这样一种人:清醒的时候,他只仇视好人,清醒的时候他记得要拉拢坏人;喝一点酒以后,他开始仇视全人类,一喝酒就骂遍所有的人。这样的人泰外库过去也不是没有见过。他领教一次就再不搭理这样的人了,因为他懂得,他今天如何在你的面前拿着酒杯骂别人;昨天或者明天,他曾经或者将会同样地捏着酒杯在旁人面前骂你。

泰外库不想再听他的凭空谩骂了。他变了一个话题。

“您准备买奶牛吗?趁现在便宜赶快买吧。您又有草,再有一个多月青草就接上了。现在买一个孕母牛,一年就有奶喝了。等天一暖,小牛下来以后,买起来就贵了。”

“现在不买!”尼牙孜带一点酒意,他说每一句话的时候最后都拉长了声音、降低了音调,好像每吐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就想要呕吐似的。“我还要让伊力哈穆赔我的奶牛呢。”

“不一定能赔给您吧!”

“不赔也让他恶心恶心!谁让他老想管束我呢?”

“尼牙孜哥,”泰外库靠近了尼牙孜,放低了声音,“我一直想问问您呀,您原来的那头奶牛,好模好样的,为什么要宰了呢?”

“您不懂!你是小孩子!”尼牙孜干脆放肆地说起“你”来。看到泰外库并无愠色,他就更加高兴了。他说:

“你知道个啥!这几年饲草特别缺。我先从队上要上一个奶牛的饲草,再把牛宰掉,卖肉。实在需要喝奶茶了,我就从乡邻众人那边淘换一点牛奶。然后等到早春青黄不接的时候再一卖草,加到一起不但能再把一头年轻、奶多的牛买回来,而且还能赚几个钱呢!何况,这里头还有政治!”尼牙孜得意地用手点了点泰外库的肋骨,泰外库不由得躲避了一下。他的躲避使尼牙孜产生了一种强大感、胜利感,他扬头哈哈大笑。

“您真行。”

“没有疑问。我还能不行吗?我不行谁行?说起从前我们祖上也是些不简单的人物啊!”

“怎么不简单呢?”

“算了,算了,不说这些。”看来,在他自己的来历上,他倒真做到了守口如瓶。

“……看来,艾拜杜拉打您,也没有这回事喽!”

尼牙孜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笑得口水鼻涕乱飞,还把盘子一推,把一个包子弄得落在了地上。

“你不懂。这都是政治斗争,其实,我倒挺适合政治的。那些搞政治的人有什么了不起?我不过是没有去罢了。只是,会上发言,检举、批判不给多记工分,这真不合理。弄得我只顾得倒腾玉米秸和木头了。”

“您的木头是这么——”泰外库把眼一闭,把右手的食指一挑一曲,做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姿势,“偷来的吧?”

“什么叫偷?到了谁的手里就是谁的。就和这瓶酒和这盘包子一样。哈哈……”尼牙孜笑得更厉害了。上身也坐不稳了。

泰外库却不想让他醉倒。他把剩下的酒全部倒出,自己一口喝光了。然后,他给尼牙孜端来一大碗酽酽的茯茶醒酒。他好像漫不经心似的问道:

“您挨打的那天夜间,曾经被救护到新生活大队的医疗站,是吧?”

“嘿嘿。”

“您没在医疗站看到一张信纸吗?”

“什么信纸?是那张浅绿色的信吗?库图库扎尔说那是什么来着?是你给那个一只手的丫头写的信?不,不,我没见过,哈哈哈……这里有这么几种可能。第一个可能是我见过,不但我见过而且这封信归了我,但是你傻小子不知道,你上哪里知晓去?哈哈哈,你是百分之百的苕料子。第二种可能是我没见过,如果我没有见过我怎么会知道这封信呢?那么,更大的可能是我梦见了一封信,是麦素木最后拿到了这封信,麦素木又从哪里得到了信呢?从你大哥我这儿呗!可我什么时候议论过传播过你的信呢?我拿到了信又怎么样呢?我不识字。我不识字就这样厉害,这样精明,我要是再识了字,胡大能允许吗?”

尼牙孜把包子盘子又一推,扎煞开两臂,趴到桌上想睡觉。泰外库一托他的下巴,把他的头托了起来。泰外库说:

“告诉你。我去煤矿了!”

“木头,木头……”尼牙孜结结巴巴,含糊不清地说。

“木头你自己扛着,谁知道你木头是怎么来的?啐!”泰外库一边恨恨地说着,一边戴正帽子,紧一紧皮大衣,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把木头从自己的车上往下一滚,咣当,圆木滚到了地上。

泰外库的表情、声调、动作都完全变了,特别是他的圆瞪的、充满了轻蔑与憎恶的目光使喝得迷迷糊糊的尼牙孜打了一个寒噤,似乎酒醒了一半。他呆呆地望着泰外库。叭,一个响鞭,马车跳跃着远去了。

小说人语:

马车夫的生活,马车夫的性格,永远闪烁在马车夫头上的寒星,马车夫对于不必星夜起床赶马车的人的生活的观感……你是新疆的最动人的民歌之一。

男人有自己的混账,自己的愚蠢。他的底线是因了慷慨、诚实与大度屡屡吃亏。懂得忍耐的男人终于对更加混账和愚蠢的坏人还以了颜色!

好人常常是上当再上当,倒霉再倒霉,终于再不上当。坏人常常是,得计再得计,盈利再盈利,终于,赔掉了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