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十五章(第3/4页)

解放以来,他已经经历了不少风云变幻。他安然保存下来了,他庆幸自己的得计,却也感到自己生存的地盘是在日益缩小。土改当中镇压了马木提乡约和依卜拉欣恶霸,民主改革以后取消了妓院和赌场;社会主义改造的高潮中取消了土地的私有和工商业的资本主义的私有制,连他熟悉的那些卖酥糖和红鸡蛋的老同行,小摊贩也被纳入了社会主义商业的渠道,后来又取缔了冒名骗钱的野阿訇和私设的地下经文学校;整风中打击了农村的反社会主义势力,整党中清洗了蜕化变质的党员,反修教育中揪出了一小撮代理侵略和颠覆者的家伙;城市五反中惩戒了他的一些能干的朋友……当然,也有些运动中受打击的明明是一些好人,这使他十分开心。每一次运动,每一次斗争之后,他在庆幸自己的幸免之余,也感到他脚下的土地又缩小了一圈,浪花已经溅到了他的身上,下一个浪潮就该轮到把我淹没了吧?这个丧气的想法始终离不开他的脑际,像一条毒蛇一样地缠住了他的全身,无产阶级专政的铁钳已经张在他的两侧,再一夹,他就该变成肉泥了。

夜半,他常常惊醒。惨叫声使自己听了都毛发倒竖,倒不能不佩服帕夏汗,因为,睡在他的枕边的她,却从来听不见。

他就是怀着这样的末日将临的感觉迎接了“四清”的开始,然而,他必须挣扎,必须奋斗,必须绞尽脑汁,费尽心机。运动开始后章洋的一些假“左”极“左”的做法给他提供了浑水摸鱼的最好机会。这当中虽然也有挫折,譬如教给尼牙孜去陷害艾拜杜拉和伊力哈穆的事露了破绽,库图库扎尔本来紧张起来了,但是章洋却一心与伊力哈穆斗争到底,此外的事他视如不见,听如未闻。紧接着,泰外库上得多么精彩,真是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决不能让已经到了手的良机白白丢掉,他库图库扎尔也冲上了第一线……谁想得到……其实,以他的经验,他本来应该懂得物极必反的道理;本来应该有所收敛,然而,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没有退路了,他只能不顾一切地拼上去,能咬住谁就咬住谁,能捞点什么就捞什么。好在,至少是从一九六二年以来,他每天都在准备着,思考着,一旦发生被揭露,被揪出来的情况,应该如何为自己辩解并予以反击。

于是,在泰外库发言以后,他略一思忖,举手要求发言。

章洋立即压住了其他要求发言的人,宣布让库图库扎尔发言。

他说:“……泰外库刚才是捏造,我根本没有和他说过那样的话,他说谎,他骗人……他说谎骗人。是由于伊力哈穆在牵线……”

许多人站了起来,泰外库更是气得手直哆嗦,他想象不到一个像库图库扎尔这样仪表堂堂的男人、大队领导干部居然能够矢口否认明明是刚说过不久的话,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因为他找不着一个旁证可以证明他泰外库没有说谎。

伊力哈穆声音不大,却是清清楚楚地挥手说:“坐下,让他说完!”

库图库扎尔继续说:

“泰外库根本不是好人,他是一个非常反动的地方民族主义分子!一九六二年,正是他给盗窃犯提供了车辆!正是他挑起了反汉的死猪事件;他政治上极为危险,他是修正主义的应声虫,那么他为什么能够不受惩罚呢?就因为伊力哈穆在政治上是和他一致、和他共鸣的;伊力哈穆千方百计地包庇他、保护他,泰外库这只小鸡躲到了伊力哈穆这只老鸡的翅膀底下。但是,他们俩之间又有矛盾。因为伊力哈穆挖掉了他的老婆!为了得到伊力哈穆的包庇维护,泰外库付出的代价太高了……哪一个人肯用老婆作代价换取什么东西呢!所以,泰外库在夺走了一个老婆又要破坏他的第二个老婆的时候,他不再忍耐了,他反抗了,我们同情了他。他也确实应该得到同情和支持……但是现在,他又变了。他为什么变了;新的‘文件’下来了,中央文件将指导我们和阶级敌人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 阶级敌人要进行垂死的挣扎,他泰外库重新投到了伊力哈穆的怀抱,他就是这样一个反复无常、前后矛盾的小人,一个醉鬼,一个二流子,一个修正主义分子和地方民族主义分子,我们要警惕呀,亲爱的同志们!”

会场哗然。“为什么乱扣帽子?”“拿出事实来嘛,一件一件地谈嘛,不要用大帽子吓唬人!”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

……

“瞧,简直乱成了一团!”散会以后,章洋噘起嘴来,嘟嘟囔囔。

“看来,库图库扎尔的戏快唱完了。”尹中信说。

“怎么?”章洋皱起了眉头。

“走吧,”尹中信说,“公社赵志恒同志和塔列甫正等着我们呢。把伊力哈穆也叫上。”

“干什么?”章洋有点发呆。

“快去叫上伊力哈穆啊。去了便知道了。”尹中信略带嘲笑地说。

库图库扎尔拖着疲乏的步子回到家,搞得自己身陷重围,左突右挡,最后变成一片混战,这是他的悲哀,又是他的胜利。下一步会怎么样呢?该死的木拉托夫啊,许下愿一两年、三四年就回来,可怎么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呢?真像俗话说的,宁可要一元的现款,也不要一千元的许诺!

他回到家里。帕夏汗还在喝酽茶。他不理老婆,倒头便躺了下来,却又不想睡。

“现在就睡吗?来,让我铺上被。”帕夏汗说。库图库扎尔摇摇头,又坐了起来,靠在枕头上,闭上眼睛,听着风声、炉火声、狗叫声,惶惶不安。

帕夏汗独自喝着茶,一边喝着一边呻吟,她呻吟起来是颇有滋味的,高高低低,强强弱弱,虚虚实实,既不是唱歌,又不是祷告;既像唱歌,又像祷告。这个库图库扎尔已经听之多年的,十分熟悉的回旋曲突然使他心烦起来,他大喝道:

“别哼哼了!”

他转过头去,不看帕夏汗的惊愕的眼睛和抖动着的多肉的脸。他想起了自己的“心脏病”,好长时间了,他忙得连药也忘了吃了。他睁开眼,为了弥补刚才突然粗暴吼叫的过失,努力用温柔可亲的调子说:“请把郝玉兰给我的药拿来!”

“什么药?”帕夏汗完全忘记了。

“你怎么忘了?一个黑瓶里的,治心脏病的。”

“我的天,一年多以前的药,现在又想起来吃了。”帕夏汗小声怨叨着,开始找药。翻箱倒柜,掀席卷毡。她放东西本来就没有一定的地方,何况又隔着一年!找得屋里尘土飞扬,库图库扎尔没法呆下去,为了躲避她的搜索的锋芒,他推开了房门,他一出门,恰好听见后院咕咚一声,活像一个装满了土豆的口袋被人从空中抛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