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十七章(第2/4页)

章洋还认为,这次社教运动是他的政治运气的转折点,从一九六五年夏天,他的“仕途”可以说是一蹶不振了。他始终怀疑是尹中信给他点了眼药,但是他找不着证据。尤其在此后的“文革”、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改革开放、动乱、市场经济、唱红歌与薄谷开来杀人案审判之后,他干脆觉得自己的大脑崩溃了。

……二○一二年,是年雨水频繁,八月三十一日,时年七十九岁的章洋雨后去超市购物归来时跌了一跤,此后昏迷不醒,医院诊断为脑血栓。九月二十二日,经过多次治疗,他恢复了神志,但又检查出了肝硬化与前列腺肿瘤等疾病。在他身体状况日差,神志似乎又出现了新麻烦之时,有一天他哼哼唧唧地对子女说:

……我终于想明白了。咱们党的威信太高了,你们不服不行。咱们的文件创造着历史,打造了生活,还有阶级斗争或者不斗争而且和谐。一切是非真伪功过长短,都要看文件。如果你的文件是前十条啊,后十条啦,还有“经验”哩,那个伊力什么来着,他的定性就是残害贫下中农、新生资产阶级分子。他的处理应该是剥夺政治权利,交群众管制。如果你的文件换了说法,他就时来运转喽。做工作的关键就是,认真学习一个比如说叫甲文件的吧,贯彻和落实这个甲文件大老爷吧,同时,我说呀,你不能不考虑比如说乙文件啥时候出现呢。具体的情况具体的事实,其重要性就看是符合哪个文件哟。符合文件的事实,是黄金,是宝贝疙瘩。违背文件的事实,是狗屎,是必须割去的脓包……敌人的堡垒,一定是要炸翻的呀……

他说了好几次这样的话,孩子们面面相觑,没有哪个知道他老人家是在说什么。是他的二孙子用最先进的iPad3为老人家录了音,又请老人家单位老干部科的科长为之整理出来的。此后又模模糊糊地说了几次、一次比一次更加听不清楚之后,老人家含笑长逝。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前几年间,发生在遥远的新疆,发生在风景这边独好的伊犁河谷的这样一些事情,不过是历史的长河中的几朵小小浪花;生活的乐章中的几节小小的乐句。历史的河流啊,我多么想把你录制,多么想把你反复吟咏。河流知道一切,承载一切,包容着雨露、阳光、来自天山青松林间的清风和草原上的歌声,也消化着、淘汰着泥沙、泡沫、一切的污秽。乐章洗涤着心灵,燃烧着火把,你是那样丰富,那样雄浑,那样多情而又那样清新。河流永远奔流,乐章从无停歇,河流穿过峡谷绕过弯道,克服着暗礁的拦阻,奔流得更加酣畅;乐章战胜了噪音,度过了扭曲的变奏,打开了紧闭的窗扉,响起了光明正大的凯歌旋律。奔流着、震响着,震响着、奔流着。

然而你们不肯停留,也很难录制。你们并不吹嘘,表白和申辩。你们按照自己的规律在发展和变动。你们的痛苦,也可能被后人视为呆傻;你们的追求,也可能被后人视为乃是煽情的空洞;你们的认真,也可能被后人视为大可不必……然而,你们毕竟也留下了许多宝贵的记忆,动人的故事,和用金子也无法比拟,无法换得的生活的智慧、教训……你常常贴错了标签,你常常混响了滥呼了打倒与拥护,你有时候不免强词夺理,有时候你沉迷于伤人伤己伤气伤血的恶斗。据说,这是难以避免的弯路,学费,准备。它有一个很好的名字叫做摸索,它有一个很好的目的叫做社会主义。领导说,打了两仗,胜了一仗,那就是好指挥员。不要企图出现打两仗胜两仗的领导,当然最好不要是打两仗败两仗的司令。毛主席说了,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这就是反动派的逻辑,他们是不会违背这个逻辑的。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直至胜利。这就是人民的逻辑。他们也是不会违背这个逻辑的。你注意到了吗,人民的逻辑同样也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然而取得最后胜利的是人民,而最后陷于灭亡的不是人民,是反动派。常常不断失败,则是人民与反动派、即全人类的共同命运。

你气势伟大而效率可疑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仍然充满了生活、激情、创意、信念、梦想和青春。热烈的,多情的,有时候是荒唐的与幻想的青春!最最美好的年华,最最崇高的献身,最最唐突的冒失,最最艰苦的探索;它们与你的、我的、共和国的青春同在,它们与这本真实得无法再真实,感动得不能再感动,过时得永无过时,细腻得胜过了实录的开端于一九七二年、初稿于一九七八年的长篇小说同在。

……就拿伊力哈穆来说吧,回家三年,他像放到炼铁炉里的一块矿石,还有他没受过的吗?当年小说作者来到伊犁农村,被命名的就是前往“劳动锻炼”啊。伊力哈穆锻炼得够大发的啦。他不但经历了国内的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而且经历了与国外侵略、颠覆势力(而过了许多年后又“一风吹”了的,即过了几十年后未必还算得上是颠覆与侵略了)的斗争。他不但被教导要和玛丽汗、依卜拉欣斗,而且经受了包廷贵、尼牙孜这些人的疯狂攻击,经受了库图库扎尔的花样翻新的妖法。而比这一切都困难、比一切都宝贵的是他获得了被章洋这样的人、被他衷心敬爱和信任的工作干部的以革命的名义对他进行诬陷和试炼的经验。王蒙写到这里想起的是苏联的布哈林,如果布哈林能够写一本小说,你能猜想得到他的想法和写法吗?

人,历史,战斗。我在这部书的最后几行,为你们默哀。

一九六五年夏天,伊力哈穆以新生活大队支部书记(为了培养接班人,里提希自己要求改作伊力哈穆的副手了)的身份主持了新线渠道的放水典礼,在社员们的欢呼中,他看到了可人意的渠水开始推动了沉重的磨盘,发出了威严的轰轰声。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他用小臂匆匆擦了一下眼角,然后,和大家笑在一起。里希提发现了他的这个动作,默默地点了点头。也许,他擦眼睛是为了看清渠水奔腾在下游渠道的情景吧?也许,他慨叹胜利的来之不易?也许,他在这种场合总要想起巧帕汗外祖母,并为自己还没有实现老人的遗愿,没有以崭新的和巨大的成绩去北京向毛主席汇报而惭愧?也许他在慨叹,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采取了那么多气概非凡的举措,赌了那么多咒,发了那么多誓,加了那么多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生产力硬是得不到应有的解放,为什么社会财富潮涌、劳动成为乐生的第一要素的美好图景硬是不像党课上讲的那样越来越成为现实?他哪里知道啊,他哪里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