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第2/2页)
他说话的声音是很大的,摇摇摆摆的,而且摇得有一定的韵律,颤颤巍巍的,仿佛他的骨头里边谁给他装设上了弹簧。走路时,他脚尖在地上颠着。抽香烟擦火柴时,他把火柴盒拿在手里,那么一抖,很有规律性地火柴就着了。他一切动作的韵律,都是配合着体内的活动而发出的。一看上去就觉得这个人满身是弹簧。
他第一句问马伯乐的就是:
“黄浦江上大空战,你看见了吗?”
马伯乐一声没响。
张大耳朵又说:
“老马,你近来怎么消沉了?这样伟大的时代,你都不关心吗?对于这中华民族历史开始的最光荣的一页,你都不觉得吗?”
马伯乐仍是一声没响,只不过微微地一笑,同时磕了磕烟灰。
张大耳朵是一个比较莽撞的人,他毫不客气地烦躁地向着马伯乐大加批判起来。
“我说,老马,你怎么着了?前些日子我在街上遇见你时,你并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候你是愤怒的,你是带着民族的情感很激愤地在街上走。因为那时候别人还看不见,还不怎样觉着,可以说一点也不觉着上海必要成为今天这样子。果然不错,不到一个月,上海就成为你所预言的今天这个样子了。”
张大耳朵停了停,看看马伯乐是什么神色。
马伯乐轻蔑地用他悲哀的眼睛做出痛苦的微笑来。
张大耳朵在地上用脚尖弹着自己的身体,很凄惨地,很诚恳地招呼着马伯乐:
“老马,难道你近来害了相思病吗?”
这一下子反把马伯乐气坏了。他说:
“真他妈的中国人!”
马伯乐想:
“这小子真混蛋,国家都到了什么时候,还来这一套。”不过他没有说出来。
张大耳朵说:
“我真不能理解,中国的青年若都像你这样就糟了。头一天是一盆通红的炭火,第二天是灰红的炭火,第三天就变成死灰了。”
张大耳朵也不是个有认识的人,也不是一个理论家。有一个时候他在电影圈里跟着混了一个时期,他不是导演,也不是演员,他也不拿月薪,不过他跟那里边的人都是朋友。彼此抽抽香烟,荡荡马路,打打扑克,研究研究某个女演员的眼睛好看,某个的丈夫是干什么的,有钱没有钱,某个女演员和某个男演员正在讲恋爱之类。同时也不能够说张大耳朵在电影圈里没有一点进步,他学会了不可磨灭的永存的一种演戏的姿态,那就是他到今天他每一迈步把脚尖一颤的这一“颤”,就是那时候学来的。同时他也很丰富地学得银幕上和舞台上的难得的知识;也知道了一些乐器的名称,什么叫做“基答儿(1)”,什么叫作“八拉来克(2)”。但也不能说张大耳朵在电影圈里的那个时期就没有读书,书也是读的,不过都是关于电影方面的多,《电影画报》啦,或者《好莱坞》啦。女演员们很热心地读着那些画报,看一看好莱坞的女明星都穿了些什么样的衣服,好莱坞最新式的女游泳衣是个什么格式,到底比上海的摩登了多少。还有关于化妆部分的也最重要,眼睛该涂上什么颜色的眼圈,指甲应该涂上哪一种的亮油好呢,深粉色的还是浅粉色的?擦粉时用的粉底子最要紧,粉底子的质料不佳,会影响皮肤粗糙,皮肤一粗糙,人就显得岁数大。还有声音笑貌也都是跟着画报学习。男演员们也是读着和这差不多的书。
所以张大耳朵不能算是有学问的人。但是关于抗日他也同样和普通的市民一样的热烈,因为打日本在中国是每个人所要求的。
张大耳朵很激愤地向着马伯乐叫着:
“老马,你消沉得不像样子啦!中国的青年应该这个样子吗?你看不见你眼前的光明吗?日本人的大炮把你震聋了吗?”
马伯乐这回说话了,他气愤极了。
“我他妈的眼睛瞎,我看不见吗?我他妈的耳朵聋,我听不见吗?你以为就是你张大耳朵,你的耳朵比别人的耳朵大才听得见的呀!我比你听见得早,你还没有听见,我便听见了。可以说日本的大炮还没响,我就听见了。你小子好大勇气,跑这里来唬人。三天不见,你可就成了英雄!好像打日本这回事是由你领导着的样子。”
马伯乐一边说着,张大耳朵一边在旁边笑。马伯乐还是说:
“你知道不知道,老马现在分文皆无了,还看黄浦江大空战!大空战不能当饭吃。老马要当难民去了,老马完了!”
马伯乐送走了张大耳朵,天也就黑了。马伯乐想:
“怎么今天来好几个人呢?大概还有人来!”
他等了一些时候,毕竟没有人再来敲门。于是他就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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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基答儿:吉他。
(2) 八拉来克:一种演奏乐器,又音译为“补拉来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