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炼金术(第3/11页)
车窗的玻璃拉开,露出一张张陌生而面目不清的脸。韩冰没有立即上车,也许还在等待着一个什么人。现在,街道两边空空荡荡。梧桐树的浓荫和斜斜的细雨给路灯镶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平板车一辆接着一辆,从菜场的铁栅栏门里缓缓出来,赶往郊区的菜园和花圃。马路对面的一条长的弄堂里,一个穿格子呢西服的中年人正朝韩冰挥手致意,他手中拿着一根两米长的棍状物,裹着塑料皮套,像是钓鱼用具,又像是高尔夫球杆。
而在另一个方向,两个年龄稍大一点的人从厕所里出来,肩上扛着相同的用具。这三个人只是略略朝韩冰点点头,就先后上了车。看来,他们都不是韩冰所要等待的那个人。她背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首饰包,显得局促不安,不时地抬腕看表。
直到司机按响了喇叭,姗姗来迟的瘦高个儿才开始了狂奔。他戴着一副墨镜。当他气喘吁吁地跃上路基,尚未在站牌下站稳,韩冰就当胸捶了他一拳,好像在抱怨他来得太迟。而瘦高个儿则随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以示歉意。有一点,我看得十分真切——她在上车前,似乎有了什么预感似的,扭过身来朝我这边的窗户张望,仿佛担心我正在暗中窥探。戴墨镜的人在她的腰部推了一把,他们一起上了车,自动门随后就关上了。
在发动机声中,那辆面包车徐徐驶离了站牌。一阵尾烟过后,路面上留下了一摊浓黑的油斑。
我回到床上,再一次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在若即若离的睡意中,我的意识仍停留在黎明的林荫道上。似乎还能闻到驶离汽车所留下的汽油味。
我知道,即使把刚才出现的一幕反复咀嚼,你也不能得出什么有意义的结论,因为你能够看到的毕竟有限。
实际上,作为一个观察者,我们在生活中所处的位置并不理想。你所观察的对象从根本上说是杂乱的,晦暗不明的,有点类似于照相用的暗房。假如,有一束光偶尔照亮了暗房的一角,你也只能看到某个局部——在光线下被呈露出来的那个部分。
假如韩冰不是时常都带回那些令人不安的花卉,如果不是某个深夜的电话铃中传来的陌生男人的声音,如果韩冰不是在电话中被对方的俏皮话逗得前仰后合,一遍遍地请求对方:星期天,星期天怎么样?你不能太心急……我也许连这点亮光也看不到。当然,盘问往往会使事情变得更糟,使线索越理越乱,因为语言帮不上你什么忙。
我在想,他们若是到郊外钓鱼,用不了两小时,他们所乘坐的汽车就会出现在乡间的湖畔公路上。我看见这些人从车上下来,打着哈欠,穿过一排一排的小树林,在湖畔的草地上安营扎寨。
长长的钓竿弯成一个柔和的弧度,卧伏在水面上。我看见韩冰正在向湖面打鱼食。锯末谷糠或麦皮在水面上散开,激起一轮轮涟漪。由于用力过猛,她的一只脚深陷在污泥里,怎么都拔不出来。
钓鱼的过程,一般来说并不复杂,鱼食的芳香触动了鱼群的嗅觉,它们聚拢过来,热热闹闹地你推我挤。水面上出现了一圈圈的鱼讯。快感开始在你的皮肤下、发根处酝酿,并汇集于小腹……鱼群在诱饵边逡巡,它们并不急于吞下蚯蚓,而是轻轻地触碰它,观察它的反应。这时,漂浮在水面的鱼浮开始微微颤动。你预感到喜悦正在来临因而方寸大乱。你凝神屏息,调整好肢体的位置。深呼吸,准备迎接……鱼儿现在进一步试探,仍然保持着耐心。不过,鱼浮晃动得更厉害了。
在通常的情况下,鱼类即使意识到了可能会有的危险,仍然会孤注一掷。当它不计后果,扑向粉红色的猎物,它的脑子里闪过的最后的一个念头是:管他的呢……
鱼浮突然迅速下沉,事情急转直下,一切都无法阻挡,你的心怦怦乱跳,像鱼浮一样,出现了短暂的迷失,巨大的神秘电流顷刻间就击中了你的要害。你开始出汗,尖叫,脸色潮红:啊,我钓到了,我看见了它,我感到了它,它就在那儿……
不过,在整个过程中,鱼儿从钓竿上脱落的时刻并不少见,通常是因为当事人过于急躁和用力,它会一度掉落,就像一头牛犊在明亮、腻滑的沼泽中跌了一跤……
两个特务
两个特务,从台湾来,一个名叫尼克松,另一个叫做安东尼奥尼。他们化装成两个老太婆的模样,戴着破旧的草帽,沿着五峰山下的煤屑公路走走停停。阳光炽烈,树影摇曳,白云在高高的山峦上空层层堆积,他们豁亮的身影在茶园和乱石堆中闪闪烁烁,考虑到他们所受过的谍报、侦察训练,要想躲过持枪岗哨的视线并不困难。他们利用凹凸不平的岩石和松树做掩护,不一会儿就登上了山顶,从那儿往山下看,五峰山的那处军事基地就一览无遗了:一座静伏在山坳中的修船厂,东海舰队的两艘炮艇正在进港,大炮闪闪发亮,船桅上的旗帜在风中扑扑直响……
距离修船厂不到五百米的另一处山坳里,发电厂的烟囱上方翻腾着滚滚浓烟,烟雾和白云相连,在江面的芦苇丛中投下晦暗的阴影。发电厂紧挨着一个山间水库,由于长年不放水,大坝底部的泄水口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苔藓和水草。
安东尼奥尼拿着一架照相机正在拍照,而尼克松已经开始选择定时炸弹的安放地,并检查炸弹的线路……
在那个炎热的夏季,即使是群萤乱飞的夜晚,我们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以上情景。传说在枯燥乏味的蝉声中蔓延,在换糖人走村串巷的笛声中流布,弄得人心惶惶,仿佛随时都会传来山崩地裂的爆炸声。
我们夜复一夜地守伏在河边的棉花地里,藏在河床下的树林中,村头的草垛旁,注视着杨福星和他孙女的一举一动。我们知道,瞌睡和神思恍惚只会带走一个结果:两名台湾特务在我们眼皮底下钻入杨家大院……修船厂和发电站在一阵青烟中化为乌有。
门前的一对缺损的石狮子浸沐在蓝莹莹的月光中,二楼百叶窗下的露台、露台的围栏和顶棚也被月色照亮了。一般来说,杨福昌每晚九点会准时从阳台门里出来,在露台上打太极拳。这个老奸巨猾的国民党上校似乎对我们的埋伏和监控习以为常,每当他打完太极拳,总要向树林或棉花地的方向挥挥手,仿佛在对我们说:我的太极拳已经练完了,你们可以回家睡觉去了……
据朱国良的表叔说,安东尼奥尼只身潜入中国腹地,并不是为了炸毁什么发电厂,而是偷偷地拍摄一部叫做《中国》的电影。那位表叔介绍说,电影一开场,就是一个小老头骑在自行车上打太极拳……我们几乎可以断定,这个打太极拳的老头就是杨福昌。问题在于,他是如何与安东尼奥尼取得联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