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才(第4/6页)
我们的历险,有个固定的分享者,那就是成洪才的阿婆。阿婆是个举一反三的听众,她总是在耐心而艰难地听过我们的陈述后,大声地发表自己的见解。这些见解,往往带有迷信而独断的色彩。阿婆总是用见怪不怪的口气说,什么什么什么,南京那个时候,你们是看不到的。
南京那个时候,我们的确是看不到的。
那个时候,鼓楼公园以西的地方,全都是荒地。而西桥菜场一带,则曾经是个颇具规模的坟场。所以,到现在,还经常有些脍炙人口的鬼故事。这些故事在我们的小学里也曾经流行一时。比如说有些鬼会遁地术,有天晚上,一只鬼无端地从烤梅花糕的炉子里探出一个脑袋。这些当然都是扯淡。我不相信哪个鬼会忍受得了菜场里的市井喧嚣。然而,鬼这个意象所暗示的荒凉感,却对我造成吸引。阿婆是这些故事的集大成者。她讲的鬼,往往是带了烟火气的,且做派喜剧,像些孤独而恶作剧的孩子。阿婆讲完后,才幽幽地说上一句十分唯物且饱含世故的注语:这世上哪里有鬼,可怕的其实是人。这话经不起细想,因为个中意味是真正恐怖的。
而阿婆的记性,其实又是不大好的。所以经常将故事讲得颠三倒四,云里雾里。成洪才的姐姐成洪芸担当了这些故事的诠释者。她在阿婆的讲述告一段落的时候,会将情节给我们做些梳理,或者补充其中的疏漏之处。这些故事,她应该听过很多遍了。她的声音是很好听的,因为身体虚弱,说话往往有着游丝一般的尾音,在房间里回荡。
这时候,家事已经平息。成伯伯终于将接班的机会许诺给了成洪才的大哥。尘埃落定,两个儿子不再上门。这个家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黄昏的阳光照进来,被稀释了,在每个人身上笼了毛茸茸的一层。安静的气氛中又有一种同样静好的忙碌。成妈妈总是会从街道工厂接来一批活,在家里做。或者是些半成品的火柴盒、绒线花;或者是那些堂皇的大吊灯上的玻璃珠串。他们围着桌子,手上飞快地动作着,机器一样。成洪芸又似乎是手最巧的一个,做好的活儿堆成了山。然而,嘴上却还娓娓地给我们讲着故事。坐在她身旁,可以闻得见中药淡淡的苦涩味道。然而,她的脸上泛着喜悦的光,为她的虚弱带来了生气。讲到高兴的时候,她抬起头来,眉目温柔地对你笑一笑。我想,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姐姐多么好。
后来出的那桩事故,让我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好景不长。
这天放了学,成洪才对我说,他在N大学的食堂旁边发现一棵桑树,还是营养价值极高的“奶桑”。我说,太棒了。
到了地方,那棵桑树真是让我大吃一惊,不说参天,也入了云,遮天蔽日,成精了。我们自然是采了一个够。本来是皆大欢喜了。满载而归的时候,路过食堂,远远看到一条狼狗在啃骨头,成洪才得意忘形,冲着狗猛吹口哨。那狗耳朵支楞一下,就追过来了。成洪才吓得跑。我跟着跑,跑得不及他快,只觉得小腿一麻。回头一看,血正顺着腿肚子流下来。狼狗的门牙齐根嵌进肉里去了,喉咙里还发出恶声恶气的呜噜声。我是忘了害怕了。瞧见成洪才也傻了,朝这边看了又看,撒丫子跑了。我闭了眼睛,说,完了。正当孤立无援的时候,食堂里的师傅掂了大勺出来了。大叫一声“娘的”,喝退了狗。看了看我的腿,说:“毁了。”说着又一把将那狗腿揪过来,在狗耳朵上揪一撮毛,燎了火就往我伤口上贴。我吓得直往后退,师傅一把揪住我,说:“娘的,止血。”血是止住了。师傅推了单车过来,将我抱起来放在后座上,说:“上医院。”走到半路上,看到妈妈迎面急急地走过来,旁边跟着成洪才。妈妈铁青着脸看着我。师傅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他正要做更多的解释,妈妈说:不怪你,是小孩不好。言简意赅的山东师傅如蒙大赦,说:“快,上医院。”妈妈回头对成洪才说,成洪才,你回家去吧。
在师傅的协助下,我被送到了医院,打了狂犬疫苗。看着我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了,妈妈并没有安慰的话。她痛心疾首地说:毛果,你已经变成了一个野孩子了。
第二天,成洪才拎了一个篮子来,说是阿婆让他送来的。他说,阿婆攒下来的,我们家小母鸡的头生蛋,很补,给毛果养伤。妈妈看了看这些玲珑的鸡蛋,叹了口气,说,阿婆要攒好久啊,我们不能收。成洪才,最近毛果功课忙,你不要来找他玩了。
我的软禁岁月开始了。除了上学,星期天上绘画辅导班,我被关在家里,做妈妈布置的永远做不完的参考题。腿上的伤已经好了。大院里一群孩子玩得震天响。妈妈用毛线针敲敲桌子,看什么看,该收收心了,我就知道,给外公外婆惯得不像样了。还有都是些什么朋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我是气了,我不懂这句成语,但是听出来对我的朋友很不利。我说,成洪才不是猪,妈妈你还老师呢,骂人。
妈妈又用毛线针一敲桌子:做题做题。说完就不搭理我了。
我不在家的时候,妈妈将我的蚕送了人,送到一个不为我知的地方。这下我彻底缄默了。这是我与其他孩子的不同之处。当我为巨大的悲伤慑住时,不会用泪水来表达,而是长久地沉默,不复一个八岁男孩通常的饶舌样子。爸爸对妈妈说,你这是矫枉过正。妈妈说,我是为他好,他长大就明白了。
就这样过去了半个月。
这一天,我正在做功课,听见外面的铁栅门响起来。抬起头,看见一个丑陋的老太太,正在往门里望。我跳起来,大声地喊:阿婆。
阿婆对我笑了,露出了黑红色的牙床,也大声地喊:阿毛头。妈妈赶紧迎出来,说,您是成家阿婆啊。阿婆却将脸冷下来,说,你是他姆妈吧。
妈妈说,是啊,都说阿婆对我们毛果好,我早应该要谢谢您。
阿婆说,不要谢我,我对阿毛头不好,我家小六子将阿毛头带成了野孩子。
妈妈说,阿婆,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婆并不理会,说,小孩子不懂事,可是我们大人应该懂。我没有文化,可是我们江阴有一句老话:羊圈里圈不出赤兔驹。我们都很欢喜阿毛头。他一个人,没有兄弟姐妹,是很可怜的。你不应该关着他。
妈妈脸红了,我第一次看到,她一个大学老师,表现得这样无勇无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