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人尹(第4/6页)

尹师傅就笑了,说,也对也对。

说着,尹师傅抽出一支烟点上,又让爸爸一支。爸爸接过来,说,烟还是要少抽。看你最近脸色不大好。

尹师傅便说,不碍事,睡一觉就补回来了。

说完又笑了,笑得仍然有些倦。

临走的时候,我发现那尊女人的半身像,摆在窗台上。笼在夕阳的光线里头,轮廓很好看。

偶尔又去了朝天宫,其实读中学以后,我已经很少来这个地方。看起来,似乎比以往又萧条了些。也可能是因为没了尹师傅,朝天宫也不是以往的朝天宫了。

大约在半年后,接到了尹家的电话。刘娟打来的,说是要请我们全家吃饭。爸爸就问,难道是又有了什么喜事。回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好久不见,也该向毛叔和婶婶问安。

到了下午,刘娟就开了桑塔纳过来接我们。说起话来,还是一团火似的模样。说是去状元楼。到了包厢里,迎面看到尹诚,又胖了些。尹师傅坐在一旁,却是有些见瘦。脸色也灰黄的,挂着笑,却看得出有心事。坐下来吃了几道菜,又寒暄了一阵。爸爸到底还是问,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刘娟向尹师傅看一眼,轻笑说,咱也不瞒毛叔,是有点儿小忙请您帮。对您也就一句话的事儿。

尹师傅转过头,都听见他叹了口气,声音也有些粗: 我就不知道,怎么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刘娟倒不动声色道,这话说的,毛叔是场面上的人,可不就是一句话。

事情就铺开来。原来,这半年工作室的订货量增加,尹师傅忙不过来。前不久,刘娟作了主张,为公公招了几个助手。其实都是艺术学院的大学生,帮忙出活儿,作品则记在尹师傅的名下。可是两个月后,就出了事,一批东西在欧洲全部被退了货,说是品质下降得厉害。这事儿弄得英国的老板很恼,了解了原委后,竟然提出要和尹师傅解除合同。双方现在在僵持。刘娟说,毛叔您和那个凯文有交情,就求您跟他说说。

爸爸想想说,那我就跟他说说,可是,你们做得是有点不大妥当。工作室不是作坊,人家要的就是尹师傅的作品。

刘娟就敬上爸爸一杯酒,说,可不是嘛。我公公在多少人眼里都是宝。可他这么没日没夜,任谁也心疼。只是,这钱来了不赚,也实在说不过去,您说对吧。

尹师傅没说什么,低下头,只是吃菜。

爸爸就跟凯文说了,对方说问题也不很大。只是,西人向来讲究个诚信。下不为例就是了。

爸爸就说,也跟你这个兄弟说说,别太资本家。老尹到底是个手艺人,慢工出细活。订货太多了怕他吃不消。

凯文便说,这你可冤枉我们了。订货量是他自己要求增加的,我可从旁人那听说,他有个厉害的儿媳妇。做公公的是言听计从。

尹师傅出事的消息,也是从凯文那里知道的。说是打电话给工作室没人听,过去一看,尹师傅昏倒在桌上,手里还攥着一把刻刀。

在医院走廊上见到凯文,心里都有些黯然。尹师傅的报告出来了,已经是肝癌晚期。凯文说,老尹现在的状况,他兄弟也很遗憾,刚刚给他送了一笔慰问费。不过这个工作室,恐怕是要撤销了。

爸爸苦笑了一下,说,你们的动作,也未免太快了些。

尹师傅看我们来,眼睛活泛了些,张开嘴要说话。爸爸制止他,说才手术过,说话伤身。

尹师傅摇摇头,终于说,他毛叔……

然而也依然没说下去。

他身边是个脸色衰老的陌生女人,帮忙招呼我们,说是孩子的老姨。女人手里端了一碗粥,一边朝碗里吹着气。大约觉得凉了些,才掂了一把小勺,往尹师傅嘴里送。尹师傅喝了一口,头偏一偏,说,不吃了。

她愣了一下,又舀起一勺,有些坚持地送过去。尹师傅闭上了眼睛,声音坚硬了一些,我说不吃了。

我们和尹师傅没有说很多的话,只是陪他坐着。隔壁房不知道是谁打开了一只念经机,断断续续有些佛音传过来。这时候听过去,竟有些凄凉。

大概又过了很久,有个护士进来,对我们说,病人要休息了。你们请回吧。

尹师傅这时候已经睡着了。面相安静。

从窗户望出去,已经是漆黑的一片。

我们走出去,看见走廊的尽头,坐着一个人。是刚才那个女人。爸爸说,过去和她说一声吧。

走到她跟前,才发现,她在啜泣。看到我们,她擦一下眼睛,站起来,对我们说,走了?我送送你们。说完,艰难地对我们笑了一下。

在电梯里头,光线映在她浑浊的眼睛里。我们看到,一行泪,沿着她满布皱纹的脸,又流下来了。

她说,毛同志,老尹真的没几天好活了么?

我们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轻轻地将头在墙上靠了一下,这是谁作的孽?我只是想为他们好。我介绍刘娟给他们,就是想他们爷儿俩能有个照应。我妹死了后,家里该有十几年断了女人了。

爸爸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道:您是他爱人的姐姐?

女人眼神散了,说了一句话,声音很虚弱,但是听得见其中的苦楚,她说,我配做这个姐姐么?

在短暂的沉默后,她终于又开了口。略微激动的情绪也平复下去。意外的是,一个我们并不熟识的尹师傅,在她有些嘶哑的声音里,渐渐清晰。

尹师傅大名尹传礼。说起来,尹师傅的祖上在无锡,称得上一个大家。是当地有名望的士绅。家业也丰厚,历来有“尹半城”之称。然而到后来,这家里却出了一个人物,就是尹师傅的父亲。因为政治上的抱负,年轻的尹先生投到了孙传芳的麾下。甚至携上了大半的家产,有些破釜沉舟的意思。几年下来,位至团长,自己也颇有些得意。然而好景不长,北伐军十九路军南下,这支部队首当其冲。孙氏自知大势已去,为保浙江的嫡系,也壮士断腕。尹团长孤军抵挡,终于全军覆灭。同族人对他的举动,早已侧目,觉得不安分。这时候,更纷纷划清界限,甚至排挤,以示公义。众叛亲离之下,尹父终于在数年后积郁成疾,临终托孤给一个朱姓的朋友。

这朱姓朋友的家里在惠山。春申朱家,虽非书香门第,却也是有渊源的艺人世家。出产的泥塑,做过前清朝廷的贡品,在地方上都有记载。

这位朋友自己则在县里担任文职,兢兢业业。朋友是有德行的人,早年又受过尹父的恩惠,受人之托,对尹传礼视如己出,在教育上不遗余力。甚至要求比自己子女更严苛一些。因为本业之故,家中大小玩泥塑是自然的事,然而对于传礼,却是禁绝的。因为朱伯父觉得,这始终是不入流的东西。尹父自己行错了路,是看错了时势,跟错了人。说到底,是胸襟不够。男儿胸中有沟壑,玩物必丧志。所以,除却观摩家中的字画金石,用于冶炼情操,传礼并无其他可以培养爱好的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