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霞(第3/8页)

接下来,我就知道了阿霞的事情。阿霞姓陈,她的父亲原本是面馆里的白案师傅,在店里做了很久的。手艺好,人也好。他没了老婆,留下一儿一女。小的是儿子,是他很骄傲的,在县里上了技专,在当地就是有了大出息了。陈师傅每每说起来,脸上都带了光,说他一个人跑到城里来打工,就是为了供儿子读书。女儿他就很少提,似乎也不愿意提。众人也并不问,想这些乡下的姑娘,也是大同小异的。陈师傅为人勤勉,为了多挣些钱,就常给人代班,经常是没日没夜。终于有一天,他在蒸小笼包的时候打起了瞌睡,懵懵懂懂,整只手就伸进了做肉馅的搅拌机里,机器运转得快,他来不及抽出来,当场手就没了。这件事很不幸,虽是因为他自己的疏忽,大家却都很同情。姚伯伯给他算了工伤,支了两万块给他,却想到他以后日子的难过,就又多加了一万。按理这件事情,店里对他是很厚了。可他从医院出来,到了店里,当着众人的面就给姚伯伯跪下了。说姚总对他恩重如山,可他却还有件开不了口的事。然后他就说,自己现在算是失去劳动能力了,将来总怕要坐吃山空,家里还有个上学的孩子,这就是难上加难。他想着,能不能让闺女来接他的班,好歹家里还有个挣钱的人。姚伯伯问起这女儿能做什么,他也是反反复复地说,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做。

阿霞来到的时候,众人是喜欢的。一来心里多少都带着些怜悯,二来阿霞的样子很敦厚,说起话来,似乎也很规矩。她自然是不会做白案的,经理开始分配她些轻省的活,她就很勤力。比如折纸巾,因为枯燥,别人往往做起来三心二意。可她却心无旁骛似的,折起来,像是开动了马达的机器,无休无止的,总要外力的介入才停得下来。也是这件事,让人开始觉得她似乎有些发痴。她的手脚其实又是粗笨的。日子久些了,经理也试着让她做复杂些的活,比如给客人上菜。她上手的碗盏,却经常遭受破损的命运。可是她的记忆力,似乎又是异乎寻常的好。因为给客人落单这样的事,在餐厅里为了运作的快捷,所有的菜式都是排了编号的,就是一道菜对应一个编号。服务生到了后厨,直接把编号给师傅就好了。这就很考验服务生的反应能力,客人点了菜,要立即落实到编号上。旺季里,店里有一百多道菜。刚来的工友,出错是常有的事。可是阿霞来那天,只把菜单看了一个中午,以后落单似乎就没出过错。这件事,被工友们传得有些神乎其神了。

从此,经理就让阿霞专下心来,做拖地、折纸巾和落单这三样工作。这几样比起其他工友的工作,是见缝插针式的。虽然单调,阿霞却很尽责。好像是机器齿轮间的润滑剂,不显眼,却也不碍眼,是时时处处发挥着作用的。

到了后来,大家发现了阿霞一些奇特的地方。在旁人最吵闹的时候,她往往是安静的。细细看去,她眉宇间这时候竟会带着悲意。这就和她敦厚的五官很不相称,生出了人小鬼大的滑稽。大家开始以为她是为了父亲,可到了她欢快的时候,似乎又判若两人,这就让人很费解。再到后来,她就在众人面前大起嗓子,开始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配合着粗鲁的举止。开始觉得她是孩子气。可有一回,一件极小的事情,竟让她嘶喊着,使劲地薅起自己的头发来。这实在就让人莫名其妙了。

这样过了一个月,有天一个工友来,说是阿霞父亲的一个同乡终于告诉他一些内情。原来阿霞这孩子是有病的,是脑子的病,不知是何时落下的病根儿。总之发作起来是一时悲悲戚戚一时呼天喊地的。家里请过神,驱过邪,究竟也没有治好。不过这孩子不发病的时候,是极好极懂事的。大家纷纷颔首称是,心情却都很复杂。有人终于说,陈师傅这个人,把个有病的孩子送出来,怎么就放得下心来。又有人说,万一出了事,这不是给人家找麻烦么,看他老老实实的一个人,怎么就这样把姚总给涮了。

这时候大家朝阿霞看过去,她正安安静静地坐着折纸巾。工友们嘴里说着她父亲的不是,心里对这个小姑娘,却是越发地同情了。

跟着,这件事情的发展是阿霞自己不知道的。餐厅开了会,讨论过,还投了票,最后姚伯伯拍板把阿霞留了下来。以后大家对阿霞都很留心,她不知不觉成了大家心中的块垒。以后人们对她越发地宽容了,一些原则之于她也变成了无原则。这种心情,往往是对弱小的动物才有的。

听到这里,我忽然明白,阿霞是幸运的,一个集体达到了怎样的默契,可以这样给她宽容与照顾着她。

我也明白,杨经理之前说到阿霞“缺根筋”,也并非仅是象征性的,而是有所指。我也明白,她让我不要告诉家里,无关自己,原来也是出于对阿霞的保护。

临走时候,我说,经理,下午的事,我不会跟家里说的。经理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说,这件事大了,你不说,也自然有人会去说的。

自然有人会去说。

这个人是谁已经不重要。但是姚伯伯的恼怒的确是空前的,在我印象里,他是很少大起嗓子说话的人。可是这天下午,却有很激动的声音断裂着从经理室里传出来,偶尔静下来的时候,是杨经理低声下气的申辩,然后又被更激动的声音淹没了。

谁都知道,和客人当面发生争执是饮食行业的大忌。在食肆林立的湖南路步行街上,姚伯伯的面馆经过这些时日的苦心经营,才算是站稳了脚跟,生意有了起色。商场如战场,里面有多少明争暗斗,不为外人道。姚伯伯是个义气的人,却也有商人的心计和手段,现在店里规模虽不算很大,也是当年挤垮了隔壁的“老巴子”川菜馆,盘下了对方的店面扩建的。姚伯伯说过,开饭馆,最要紧的是声誉。“老巴子”就是输在了声誉上。这一回,店里出了这样的事故,在同行看起来,是无异于自绝生路。

姚伯伯终于黑着脸出来,眼睛在人群中扫视着,寻找着阿霞。阿霞远远地坐在角落里,折着纸巾,眼神依然是涣散的。“阿霞。”姚伯伯这回的声音其实不大,语气却很阴沉。阿霞远远听见了,身体似乎抖动了一下,抬起头来,是个木然的表情。她的手停住了,一张折好的纸巾还未放在箩里,也僵在了空中。

阿霞没有动。

“姚总。”是安姐温婉的声音。姚伯伯出其不意地转过头去,看见安姐用手护着肚子,艰难地站起身来。“姚总,让我走吧。阿霞是为我,你留下她,让我走。”她吃力地把手绕到身后,开始解着身上的围裙。解下来了,看着姚伯伯,脸色平和,并没有上次险些被辞工时的悲戚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