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辈子(第9/16页)
我又回到岗位,我的头痛得要裂。要是老让我看着这条街,我知道不久就会疯了。
大令真到了。十二名兵,一个长官,捧着就地正法的令牌,枪全上着刺刀。呕!原来还是辫子兵啊!他们抢完烧完,再出来就地正法别人;什么玩意儿呢?我还得给令牌行礼呀!
行完礼,我急快往四下里看,看看还有没有捡拾零碎东西的人,好警告他们一声。连屠户的木墩都搬了走的人民,本来值不得同情;可是被辫子兵们杀掉,似乎又太冤枉。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没有走脱。枪刺围住了他,他手中还攥住一块木板与一只旧鞋。拉倒了,大刀亮出来,孩子喊了声“妈!”,血溅出去多远,身子还抽动,头已悬在电线杆子上!
我连吐口唾沫的力量都没有了,天地都在我眼前翻转。杀人,看见过,我不怕。我是不平!我是不平!请记住这句,这就是前面所说过的,“我看出一点意思”的那点意思。想想看,把整串的金银镯子提回营去,而后出来杀个拾了双破鞋的孩子,还说就地正“法”呢!天下要有这个“法”,我 ד法”的亲娘祖奶奶!请原谅我的嘴这么野,但是这种事恐怕也不大文明吧?
事后,我听人家说,这次的兵变是有什么政治作用,所以打抢的兵在事后还出来弹压地面。连头带尾,一切都是预先想好了的。什么政治作用?咱不懂!咱只想再骂街。可是,就凭咱这么个“臭脚巡”,骂街又有什么用呢!
九
简直我不愿再提这回事了,不过为圆上场面,我总得把问题提出来;提出来放在这里,比我聪明的人有的是,让他们自己去细咂摸吧!
怎么会“政治作用”里有兵变?
若是有意叫兵来抢,当初干吗要巡警?
巡警到底是干吗的?是只管在街上小便的,而不管抢铺子的吗?
安善良民要是会打抢,巡警干吗去专拿小偷?
人们到底愿意要巡警不愿意?不愿意吧!为什么刚要打架就喊巡警,而且月月往外拿“警捐”?愿意吧!为什么又喜欢巡警不管事:要抢的好去抢,被抢的也一声不言语?
好吧,我只提出这么几个“样子”来吧!问题还多得很呢!我既不能去解决,也就不便再瞎叨叨了。这几个“样子”就真够让我糊涂的了,怎想怎不对,怎摸不清哪里是哪里,一会儿它有头有尾,一会儿又没头没尾,我这点聪明不够想这么大的事的。
我只能说这么一句老话,这个人民,连官儿、兵丁、巡警,带安善的良民,都“不够本”!所以,我心中的空儿就更大了呀!在这群“不够本”的人里活着,就是个对付劲儿,别讲究什么“真”事儿,我算是看明白了。
还有个好字眼儿,别忘下:“汤儿事”。谁要是跟我一样,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顶好用这个话,又现成,又恰当,而且可以不致把自己绕糊涂了。“汤儿事”,完了;如若还嫌稍微秃一点呢,再补上“真他妈的”,就挺合适。
十
不须再发什么议论,大概谁也能看清楚咱们国的人是怎回事了。由这个再谈到警察,稀松二五眼正是理之当然,一点也不出奇。就拿抓赌来说吧:早年间的赌局都是由顶有字号的人物做后台老板;不但官面上不能够抄拿,就是出了人命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赌局里打死人是常有的事。赶到有了巡警之后,赌局还照旧开着,敢去抄吗?这谁也能明白,不必我说。可是,不抄吧,又太不像话;怎么办呢?有主意,捡着那老实的办几案,拿几个老头儿老太太,抄去几打儿纸牌,罚上十头八块的。巡警呢,算交上了差事;社会上呢,大小也有个风声,行了。拿这一件事比方十件事,警察自从一开头就是抹稀泥。它养着一群混饭吃的人,做些个混饭吃的事。社会上既不需要真正的巡警,巡警也犯不上为六块钱卖命。这很清楚。
这次兵变过后,我们的困难增多了老些。年轻的小伙子们,抢着了不少的东西,总算发了邪财。有的穿着两件马褂,有的十个手指头戴着十个戒指,都扬扬得意地在街上扭,斜眼看着巡警,鼻子里哽哽地哼白气。我只好低下头去,本来吗,那么大的阵式,我们巡警都一声没出,事后还能怨人家小看我们吗?赌局到处都是,白抢来的钱,输光了也不折本儿呀!我们不敢去抄,想抄也抄不过来,太多了。我们在墙儿外听见人家里面喊“人九”“对子”,只作为没听见,轻轻地走过去。反正人们在院儿里头耍,不到街上来就行。哼!人们连这点面子也不给咱们留呀!那穿两件马褂的小伙子们偏要显出一点也不怕巡警——他们的祖父、爸爸,就没怕过巡警,也没见过巡警,他们为什么这辈子应当受巡警的气呢?——单要来到街上赌一场。有骰子就能开宝,蹲在地上就玩起活来。有一对石球就能踢,两人也行,五个人也行,“一毛钱一脚,踢不踢?好啦!‘倒回来!’”啪,球碰了球,一毛。耍儿真不小呢,一点钟里也过手好几块。这都在我们鼻子底下,我们管不管呢?管吧!一个人,只佩着连豆腐也切不齐的刀,而赌家老是一帮年轻的小伙子。明人不吃眼前亏,巡警得绕着道儿走过去,不管的为是。可是,不幸,遇见了稽察,“你难道瞎了眼,看不见他们聚赌?”回去,至轻是记一过。这份儿委屈上哪儿诉去呢?
这样的事还多得很呢!以我自己说,我要不是佩着那么把破刀,而是拿着把手枪,跟谁我也敢碰碰,六块钱的饷银自然合不着卖命,可是泥人也有个土性,架不住碰在气头儿上。可是,我摸不着手枪,枪在土匪和大兵手里呢。
明明看见了大兵坐了车不给钱,而且用皮带抽洋车夫,我不敢不笑着把他劝了走。他有枪,他敢放,打死个巡警算得了什么呢!有一年,在三等窑子里,大兵们打死了我们三位弟兄,我们连凶首也没要出来。三位弟兄白白地死了,没有一个抵偿的,连一个挨几十军棍的也没有!他们的枪随便放,我们赤手空拳,我们这是文明事儿呀!
总而言之吧,在这么个以蛮横不讲理为荣,以破坏秩序为增光耀祖的社会里,巡警简直是多余。明白了这个,再加上我们前面所说过的食不饱力不足那一套,大概谁也能明白个八九成了。我们不抹稀泥,怎么办呢?我——我是个巡警——并不求谁原谅,我只是愿意这么说出来,心明眼亮,好让大家心里有个谱儿。
爽性我把最泄气的也说了吧:
当过了一二年差事,我在弟兄们中间已经是个了不得的人物。遇见官事,长官们总让我去挡头一阵。弟兄们并不因此而忌妒我,因为对大家的私事我也不走在后边。这样,每逢出个排长的缺,大家总对我咕唧:“这回一定是你补缺了!”仿佛他们非常希望要我这么个排长似的。虽然排长并没落在我身上,可是我的才干是大家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