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第5/13页)

原来是这样,宋运辉心想,但估计水书记权威还挺高,还能关照他宋运辉的生活细节,让他不用进门就做苦力,不用住厕所水房对面的四人寝室,不用住潮湿的一楼。但是,小恩小惠,也让他进门就掉进派系斗争漩涡,他只会苦笑:“你说我该怎么办?这厂里我谁都不认识,谁都没见过,我这不是很冤吗?”

“谁让你太神,敢看《人民日报》当消遣,你看我就没人来找我。”

宋运辉想了会儿,才道:“大学班里,我最小,大伙儿把读报的任务派给我,四年下来,我才会习惯成自然,拿《人民日报》当消遣。我们班里那些同学才是神人,有些都看得到家里的内参。”

寻建祥在前面“哼”了一声,懒懒道:“你别拿我当傻大个儿混,跟你说了一晚上话,我还看不出你斤两?我这五年干饭真是白吃的吗?我跟你不打不相识,敬你是个聪明人,给你指条路,来日方长。”

宋运辉没料到寻建祥真的帮他,不由伸手在背后给了寻建祥一拳:“多谢,我听你的”。

寻建祥回头敲上一句:“那你明天开始给我打半年开水。”

“一个月!”

“是朋友吗?”

宋运辉干笑,可早已没了心情。放弃考研,迫不及待想进入社会大干一场,结果却遭此无妄之灾。明天费厂长和刘总工接见,他还能有好果子吃吗?想着都心灰。难怪大伙儿看见他都这么好奇,好像他脸上画了花儿一样,原来都是等着看他好戏啊。

寻建祥硬是要扭头看清楚宋运辉的脸色了才肯再往前骑,他看到宋运辉脸上的没精打采,心说这小子总算还是个人,心理大为平衡。

回到寝室,才九点多点,寻建祥便洗洗睡了。他说倒班五年,害得他每天生活的主题唯有“睡觉”两个字,白班是8∶00~16∶00,晚上想好好睡觉,以免后面晚班撑不住,结果晚十二点之前肯定得被上中班的人吵醒一次,睡出一身床气;中班是16∶00~24∶00,一下班就是零点,好不容易睡着又被早班的人吵醒,只有念叨着中午睡觉补充,早上没睡足没力气,下午睡太多脱力,整一天没做事的力气;晚班回来正是一天好时候,亮晃晃的太阳照得人睡不着,中午又饿得睡不着,晚上吃完赶紧睡会儿,睡得正舒服就给闹钟叫起来上班;晚班做完了是休息天,给晚班折腾得睡觉都来不及,谁有心思去玩去闹。寻建祥说,有点儿关系的工厂子弟都很快调出三班倒,只有最没用最没关系的底层人士才做三班。做三班的女人到四十岁就跟六十岁一样满脸斑,内分泌失调闹的。不过他说宋运辉永远体会不到这种三班倒的苦,大学生是当干部的命,大学生归干部处管,他这小工人归劳资处管,最没前途。

寻建祥在牢骚声中睡着了,这么热天,这么个血气汉子的蚊帐外面却围着一块深色床帘,宋运辉估计这是白天睡觉时候遮光之用。他自觉关掉顶上日光灯,征用寻建祥的台灯。为此赢得床里面寻建祥一声迷迷糊糊的谢。

宋运辉虽然一天舟车劳顿,可他睡不着。早上揣着一颗跳跃的心出门,至晚上理想基本破灭。今天跑的各部门人浮于事,对大学生态度的两种极端,还有大厂小社会,流言满天飞,陷阱遍地跑,让他感觉到,金州不是小雷家,改革春风不度玉门关。这种工作环境,与他原先想象的完全不同。他失望,可他知道,他目前的处境就像是每个商店玻璃柜台上贴的一张长字条——“商品售出,概不退换”,他无回头路可走。

既然无回头路,他只有踏踏实实立足现在。他轻手轻脚地从皮箱里取出以前帮陆教授翻译的初译稿,有的放矢地取了与金州总厂有关的一本译稿翻阅。那是国外行业期刊上的几篇文章,讲的是金州总厂相关产品的最新工艺和适配的最新设备研究成果。明天就要正式工作,宋运辉一向有预习的习惯,他得把设备原理先搞清楚,免得走进车间里面连路都摸不着。当初翻译时候为了翻译准确,被陆教授灌了几顿小灶,后来纠错工作又强化他的记忆,现在摸出来重新看,老友一般地熟悉,有些数据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但今次不同以往,以前但求无错,今天要求深解。陆教授曾说,一种产品的基本工艺全世界都是大同小异,主要设备逃不出甲乙丙丁,但是往往细微工艺对产品产量质量的影响大有区别。宋运辉来前曾就金州总厂找过资料,可惜找不到对应现有设备的,陆教授帮忙也找不到。他还记得当时陆教授叹息说,百废待兴,中国科学技术方面出现的巨大断层,需要他们这帮刚走出大学的新兴知识分子去填补。宋运辉当时听了很有使命感,今天拿起译稿想起陆教授的话,他信心倍增,挑灯夜战,被台灯照得满头大汗地将相关译稿全部看完,睡觉前不得不又去冲了一个凉。

第二天一早,他骑三轮车到各个寝室叫上其他四个大学生,载着他们一起上班。对于没有自行车的这几个新来大学生而言,寝室到厂区的路非常遥远。可他们目前都没钱买自行车。三个厂子弟大中专生也今天来,但他们一水儿地骑着崭新自行车,家中经济条件高下立现。年轻人之间容易说话,八个人混在一起自己找凳子坐在生技处最大一间办公室一角,等待分派工作。

大伙儿聊的都是未来会被分配到哪儿工作,三个厂子弟说,可能会被分配到全面整顿办公室,协助刚刚开展的全面整顿工作。因为别的地方一个萝卜一个坑,只有那儿最缺人手。宋运辉话不多,旁听,心中开始回忆所有有关全面整顿的资料,年初在报章上看见过有这么回事,但没太重视,当时关注的侧重点与现在不同。

大伙儿直聊了快一个小时,总务才来招呼大家立刻到三楼小会议室。大家忙都从一楼拥上三楼。这么漂亮的小会议室宋运辉还是第一次见,会议桌是圆环形,上面铺着雪白台布,周围垂着墨绿帷幔,很是干净端庄。几乎才坐下不久,先后进来三个领导模样的人,都穿着整洁的工作服,两鬓都看得出飞霜。

俗话说阎王易见,小鬼难缠,三个领导都和蔼得很,态度比生技处总务好百倍。领导与众人一一握手说话。三个厂子弟都认识领导,他们开口一称呼,宋运辉立刻大惊,其中一个瘦小精干,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的半百男子竟然就是水书记,他竟然也来了。与费厂长和刘总工握手后,才握到水书记的手。两人都已知道彼此,水书记拍拍宋运辉肩膀,和他一起坐下,同时招呼大家也坐下,一边扭头跟身边的费厂长道:“老费,这个是小宋,宋运辉,没想到年龄这么小,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他可是小徐推荐给我的,既然是小徐推荐,我问都没问,想方设法都要挖到他。没想到这么年轻,江山代有人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