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停止生长时(第3/8页)

隔了几年再去砖瓦厂上班,玉英干起活来更不惜力了,毛倌也是。以前是夫妻两个人拖一辆板车运送砖胚,一人在前面拉一人在后面推,现在是一人拖一辆板车,遇到上坡路,吃奶的力气都要使出来。工友们开玩笑,说玉英憋着气要把前几年没挣到的钱都挣回来。但那又怎样呢?大家都知道玉英毛倌家里的情况,知道他们缺钱,知道他们心里苦,都愿意帮他们,哪怕是小小地成全他们多干点活,多挣点钱。

其实,玉英心里另有打算,她和彩凤、小晴,还有自己的娘家人都商量过了,她要筹一笔钱,带着喜庆去上海的大医院治病。她问过人,知道喜庆得的这种病是先天性脑瘫,并不是治不好的。即使治不好,只要带着喜庆去过大医院,为喜庆努力过,她这个做娘的,也就对得起喜庆了。

准备停当后,玉英将喜欢托付给阿婆和小晴,自己抱着喜庆去上海。对玉英如此疯狂的举动,火坤老嬷是想不明白的,她觉得是把钱撒到了大河里。玉英不应该把钱花在喜庆身上,虽然花的不是她的钱,她看着了想到了肉都痛,这不是白白浪费吗。但是她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提出反对意见,不想成为众矢之的,只能委婉地表示担心:玉英长这么大没有出过远门,一个人带着喜庆(无疑是一个累赘)去上海,遇到了事体怎么办,遇到了突发情况怎么办?下意识里,火坤老嬷也觉得,关于这个“鬼东西”,似乎是到了该了结的时间了。

玉英带着喜庆,先是天蒙蒙亮就坐三卡进溧阳城,再从长途汽车站买票去上海,到了上海才下午两点多钟。在溧阳坐上长途车后,她有过短暂的慌乱,不知道到了人生地不熟的上海自己该怎么办,找到了脑科医院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医生诊断后自己该怎么办。

一路上玉英都抱着喜庆,用自己的一件衣裳遮挡在喜庆的头上。她怕如果其他乘客看到喜庆,会按捺不住问东问西。很多问题她不想听,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就省麻烦。

其实,一路上也有乘客看出问题来,衣服遮盖下的孩子很奇怪,气息漫长,不像是在熟睡中。何况从喜庆的体型来看,也不是襁褓中的乳孩,而应该是两三岁的顽童,这个时候孩子是最淘气讨人厌的,不是笑就是哭,不是要吃的,就是要喝的,或者是一路上看着窗外叽叽喳喳,或者是在座位上爬上爬下,总之是没有歇时,会一刻不停地缠着大人。像喜庆这样没有一点声音头地痴睡,肯定是生着病的孩子。年轻的妈妈带着病中的孩子,神情憔悴而恍惚,肯定是去大城市的医院求医问诊。这些看出端倪的乘客,能够体谅做母亲的心,只是默默地打心底同情玉英,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打破母亲刻意营造的沉默。

长途车开得不是很稳当,前后左右地搡来搡去。玉英大清早就起身,一路又抱着喜庆,困乏疲累,忍不住打起盹来,上下眼皮打架,头也渐渐伏到了喜庆身上,随着车子的颠簸摇晃,像公鸡啄米一样,头埋下去,又抬起来,再点一下,再抬起来。

下意识里,玉英可能还存着一份小心,手里紧紧抱着喜庆的身体,头也不会完全枕到喜庆身上。

坐在玉英边上的是一个中学老师,姓唐,叫桂英。唐桂英是上海人,和她丈夫刘洋一起,先是下放到江西,前几年才双双调到溧阳,安排在古稠镇上教书。虽然没有能够调回上海,毕竟离上海更近了,夫妻俩也很满意。唐桂英生有一个儿子,一直寄宿在亲娘舅家,在上海读书,现在已经是初中生了。每个月,夫妻俩只要有空就回上海探望儿子。

唐桂英坐在玉英旁边,看到玉英的头差不多要完全搁在孩子身上了,才忍不住用手碰了碰玉英。玉英立马惊醒过来,使劲把头拗起来,仰靠在座位上。

唐桂英只会讲半吊子溧阳话,“望你累力倒则(看你很累的样子),要不要我来帮你抱一会细佬(小孩),你爽性困一觉(好好睡一会),到上海还有好一向辰光(很长时间)。”玉英歉意地笑一笑,摇了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对玉英有好感,唐桂英继续说:“细佬身体不好是吧,勿有关系咯,我也是做娘的人,你勿要客气见外。”但是玉英还是摇头,紧紧地抱住喜庆,好半天她才说:“多谢你。孩子重,沉手。我自己抱吧,不劳你大驾啦。”

玉英看出唐桂英不是庄稼人,几十斤的孩子抱在手上,不是轻松活,还是蛮吃力的,她婉言谢绝了唐桂英的好意。

多亏这个唐桂英,帮了玉英好多忙。长途车到了上海车站后,唐桂英提出自己是上海人,虽然在外地待了小靠二十年光景,上海交通地名还算熟悉,上海话还能讲一些,挂号什么的总是方便点,于是一路陪同着玉英母子到了脑科医院,挂上号住进了病房,她才告辞。第二天唐桂英又来看玉英母子,陪了玉英好几个小时。

给喜庆问诊的是一个老医生,在沪上也是蛮有名气的。轮到玉英的时候,还有好些人围着老医生问这问那的。看到玉英抱着喜庆进来,老医生挥挥手把那些人全支走了。在翻看喜庆的眼皮,查看舌苔,搭脉和听诊的期间,老医生很有耐心地向玉英询问喜庆的平时症状。玉英努力回想,一一作答。

老医生最后说:“这个孩子是先天性脑瘫,在娘肚里就医治的话还有希望。现在嘛,只能做保守治疗,配点药带回去吃,平时你们家里人再给孩子做做康复活动,这些会有点用,但效果不大。”

这些倒是在玉英的意料中。在来上海的一路上,在决定来上海之后的好多个夜晚,这些她都是反复想过的。如果喜庆的病看不好了,该怎么办?她哀求医生:“孩子一生下来就这样了,都没好好看过世界,算是白来这一遭了。我只求他能吃点好的,多看几眼,至少能高兴一下。他到现在还都不会笑呢。”

老医生听了这话有点不高兴,说:“你们这些做父母的,不知道你们到底是关心孩子,还是根本无视孩子。谁说他不会笑的。他会笑,他也会哭,他能感觉到饿,也能知觉到疼,他能看到画面,也能听到声音。只是跟平常的孩子的反应不一样。他们处于休眠状态中,世界在我们眼里飞快变化,在他们那里却好像是静止了一样。”

玉英不能理解老医生到底说了什么,但是她凭直觉知道了一件事,心里高兴坏了,小心试探着问:“您的意思是说,他,我的这个小孩,会没什么事?我们原来还担心他会活不过今年呢!”

老医生说:“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渡过了最危险期。后面就看造化了,药物多少能刺激病人的大脑中枢,康复治疗也会让孩子的肌肉渐渐恢复弹性。不过你们要先做好心理准备,他有可能一直只能躺着,也可能会像一个正常的五六岁孩童那样,但这就是他的上限了,他的智力和形体都会固定在那个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