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第7/12页)
坟山的事情女佬家不方便插手,志庆老婆请来了志庆的兄弟,她的阿叔阿伯,让他们来主持,伙同着龙宝龙飞兄弟,去志庆的坟上。按照老爷的说法,志庆的坟墓遭水淹了,需要围着坟墓开挖一道引水的小渠,将水排掉。果然一锹下去,水汪汪的一片。
大老爷说:“这个人,我看到他在地下可怜得很。绑身、水裤、鞋子里全是冰,全是水,水滴不断地淌落下来,阴宅地基就被水包围住了。他是困在水牢里受苦呢!想要让你们去帮帮他。你们要给他多烧些衣裳,让他换掉身上的水衣。也要给其他的孤魂野鬼多烧点纸钱,这样他们就不欺负他了。烧东西给他的时候,让孩子们嘴里祷告他们父亲的名字,东西就不会被其他鬼抢去了。这个作孽人,怎么会死在外面成为野鬼呢?”
做了这两桩法事之后,龙飞身体果然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休学了半学期的他又能背着书包上学去了,功课竟然也很快补上来了。志庆的老婆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给灶神老爷烧香,求菩萨保佑。
王家湾有一个年纪蛮大的女佬,是鸭舌头的老婆,论辈分志庆他们都要喊嬷嬷(伯母),信着耶稣,每个礼拜天都要赶到古稠镇上的教堂去做礼拜。她觉得志庆老婆日子苦,想要发展志庆老婆入会,认定信耶稣是正道信仰,烧纸烧香那套是迷信。志庆老婆说:“我哪有嬤嬤这么清闲的好福气,能每个星期都拿出一天时间来做祷告。我有外债要还,孩子们也都没成家立业,我肩上杠的担子重啊。穷人只能靠天靠菩萨,除此之外还能指望谁呢?”
耶稣门徒虽然怜见志庆老婆,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在她眼里志庆老婆难免成为一个异端,路上遇到都要绕开走,每个月都会约了教里的兄弟姊妹专门来自己家唱经,说是要冲淡村上的歪风邪气。
王家湾上好几个女佬被鸭舌头老婆发展成信徒,有木根头老婆(她患有严重的风湿,已经什么活都不能干了)、金喜老婆(她养了两个闺女,都已经嫁人,除了女儿女婿外甥回家来,就没有什么别的盼头)、和尚头老婆(她的阿婆是个瘫巴,在床上瘫了好几年,都是她负责照顾)。平常她们结伴去镇上教堂祷告,或者轮流在每个人家里念经,志得意满,一副被耶稣保佑的样子,常常遭到村人的取笑。
志庆老婆这么一个作孽人,耶稣向她伸出援手,她竟然不接受,反而隔天就要在村前烧纸磕头,遂成为她们最看不惯的人。
据说,每逢变天,天边阵头划闪,她们都认为这是西方的神跟东方的神在打仗交锋,她们热盼西神取胜,唱经格外地整齐划一,声音洪亮。鸭舌头的重孙子都已经上小学,经常跑过去砰砰砰地拍大门,跟老太太说:“太太,你们不要关在门里鬼喊鬼叫啦。声音难听死了,都影响到我做家庭作业了。”
清明节之后,龙飞又病倒了,这次是背上生了个恶东西,俗称“搭背”,类似于背疮,因为生的地方不对,左右手无论是从腋下肩上绕过去都够不着,比寻常的疖头要大,肿胀发脓,疼痛难忍。去镇上的卫生院看过几次,医生交代说只能等自行长熟,到时挤掉化脓毒液就好了,开了紫药水每天涂几遍,防止患处感染。可是“搭背”只是肿胀着,每天都有脓流出来,就是不见成熟的迹象。眼看着小儿子吃苦遭罪,志庆老婆只能寻其他方法,信邪求偏方,挨个试了遍,都没效果。最后好不容易在古稠镇上打听到一个高人,据说祖上曾是给宫里看病的御医,遭到贬黜后隐姓埋名成了一个郎中,治疗这类疮疖很拿手。
志庆的大哥叫志伯,是古稠镇上人,志伯的下小辈都居住在镇上,有儿子五人,女儿三人,除了老四头儿子和老五头儿子没有成家外,其他人都已经结婚生子,算是有点阵势的人家。龙宝用自行车驮了龙飞,先骑到伯伯家歇脚,再由志伯老婆陪同着,去找郎中看病。
郎中让龙飞脱了衣裳,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这个“搭背”,生的地方不同,严重程度不一样,虽然背部的疮统一称之为“搭背”,不过小龙飞背上的疮生在肩胛窝里,最是厉害,有个讲法叫“毒龙钉”,是要人命的厉害玩意。郎中倒抽了一口凉气,让龙飞先套上衣服,把志伯老婆喊到一边,悄悄地问她:“这个细小伙家里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变故?”
志伯老婆说:“我这个细侄子也可怜,我那个阿叔也就是他的老子年前刚过辈,现在他又经常生病。我那个弟妇真是命苦哇。”
郎中说:“如果他的父亲刚刚过辈,那我的这个估计就八九不离十了。这种背疮很少见,小孩子身上发这种东西就更罕见了。医治不起效果,是因为病根不在人身上,而在先人的坟山上。这是被人下了诅咒冒出来的恶东西。你回去告诉你妯娌,安排人去你阿叔坟山上仔细看看,不是被人暗中插了船钉,就是打入了桃树桩。只要将地里的东西起出来,细佬不用打针吃药,马上就活蹦乱跳。”
郎中明察秋毫,志伯他们果然又在志庆的坟身上起出了削尖的桃树枝,有好几根。
到了这个份上,志庆老婆也明白过来,龙飞要是还留在身边生活在村子里,估计早晚要出事。她跟自己的弟弟弟妇哭诉请求,把龙飞过继给了自己的娘家。龙飞去了舅舅家,自此果然没病没灾的,身体好得很,读书也有出息,高中毕业后竟然考取了警察学校。龙飞有时穿着警服回来,志庆老婆没事就支使龙飞去村头的小店里买这买那的,一天要跑十几趟,就是想让人看看,她的细小伙也有出息了。这么说的意思,龙飞能够长到这么大确实很不容易。
第二序列:故地
我是一个小说家,在我还是一个文学爱好者的时候,我就认识了很多作家朋友,他们有的写出了《迪迪之死》(楚尘),说的是迪迪出生之前在妈妈肚子里的所见所闻;有的写出了《盲人之家》(刘立杆),说的是一个盲人觉得自己的屋子被拆掉了,其实呢,在他幻想自己的屋子遭受破坏的同时,真的有一个大铁臂在挥舞着拆除整个小区。这份名单里当然少不了韩东和朱文,韩东关于下放地的小说,直接开启我去打量深潜在我记忆深处的故乡人事,而朱文的系列小说更是燃烧了我青春期本就泛滥的雄性荷尔蒙,得以海捞现实光线下的各种情绪。
就是在今天——今天像一个孤岛,我看着它随波逐流,慢慢漂移——上午,我在微信上看到英国作家奈保尔说——他本来是一个印度人,写作者都怀有雄心壮志。事实上,所有的雄心壮志,假如其实现的可能性很大,是不是都应该建立在自我认知之上?遗憾的是,我对“何其为我”并不是十分有把握,我本人总是处在犹犹豫豫、浑浑噩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