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白菜(第2/4页)

王荣林说过他们几次,但也只能说说,他并不是这房里的老大,按道理老大才有发言权,老大不发话,他老二能跳出来主持什么公道?眼看着嫡亲的房门兄弟走得跟水一样淡薄,王荣林只能做好自己这一份,逢年过节作为代表去张望乡下的婶娘。等到乡下的弟妹陆续结婚成家,对街上自然有了很大的意见。按照乡下老大媳妇的话说,就是“亲眷就是有来有去”“一碗水要端平了放”,当着他面也说过一次,说得他哑口无言。

这些毕竟是陈年旧事,最好都烂在肚子里。这些都是王荣林一路上偶尔想起来的,如果不想起这些,没有这些作为铺垫,等一会见到婶娘,他满肚子的苦酸水怎么倒出来呢?

腊月二十四是掸尘之日,那天天公作美,出了个大太阳,而且没有一点风丝丝,太阳照得河面上竟然升起股股热气。掸尘其实就是大扫除,乡下人住的砖瓦房,一个大门,几扇窗户,光线长年不足,加上雨雪天气难免瓦漏滴水,一年下来屋顶生出好多吊吊灰,旮旯角落布满灰尘,碗柜缸沿也都有死角,需要彻底打扫干净,以取“辞旧迎新”之意。家家户户遂将台子板凳、碗橱之类搬出来,水冲布洗擦干净了等它晾干,又扎块头巾,举着掸尘的扫帚(一般是将草把绑定在竹竿头上),去够那吊吊灰,将它缠绕扫落下来。高处低处都打扫干净了,再扯下床单被罩枕套,大人小孩的衣服收拾出来,洗几脚盆,晒满门前场院。妇女们在码头挥槌的声响此起彼伏。

也就是在这天里,顾阿妹才听说街上侄子们出事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传话的人并不清楚,不过总不是什么好事。总是这样,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街上也没有人来通知,她只能当做什么也不知道,虽然心里是焦急的。大媳妇过来闲聊天,临走丢下一句话,让她别管街上的闲事。怎么会是闲事呢?但她也找不到话来反驳大媳妇。一直到了腊月二十九,她心里一直很忐忑,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要发生,这个年是过不好了。

二十九这天下雪,天寒地冻的,照理说也不会有什么人来。她多少盼望着街上会派个人送点口信来。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总是要有个解决的方法,总不能一直这样悬在那里。等到了三十晚上,就属于要债的和躲债的了。三十晚上可以要债,要到多晚都可以,过了三十晚上就是正月里,就不能开口提隔年的债务了。可是,正月里正是给亲眷拜年的时间,小的给大的拜年,少的给老的拜年,没个大也还有个小,麻布袋草布袋,一代还得管一代呢。

顾阿妹没有想到,到了二十九的下半天,街上还是下来人了,下来的还不是别人,正是王荣林本人。这就由不得顾阿妹心里不犯嘀咕,不知道王荣林带来的会是什么消息。

王荣林在门口抖落掉身上的积雪,又用力跺了跺脚,这才走进门来。顾阿妹和两个媳妇正在家里包馄饨,老大和老二在外面打工,要到三十晚上从老板处结了工资才回来,老三王荣平蹲在灶门口烧火蒸馄饨,屋子里热气腾腾的,显得很暖和。

老大媳妇叫小珍,老二媳妇叫梅仙,抬头见到王荣林冒这么大雪到乡下来也都吃惊,连忙喊声“二哥哥”。王荣林见到顾阿妹,开口叫声“婶婶”,肚子里千言万语,倒不知道从何说起。小珍和梅仙让座倒茶,又捧出花生瓜子。大家吃不准王荣林此番来家里的目的和用意,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话。王荣林端着茶杯捂手,点上一支烟,就这么干坐着,身子渐渐暖和起来,面孔也红润起来。王荣平这时也从灶门口蹦出来,坐到王荣林边上,问王荣林过年街上店铺里有什么新奇玩意儿。

这么坐了一会,王荣林才想到说辞,他对顾阿妹说,婶婶,不知道地头还有没有白菜?我想割几颗白菜回去,也给两个细小的过年包点馄饨吃。说着生怕被两个弟妹奚落,忙又解释道,今朝落雪天气,街上菜蔬奇贵,即使比猪肉贵也很抢手,去市场上晚了白菜根桩都买不到。到了明朝三十夜,怕是更加买不到。没有办法想,只能到乡下婶婶这边看看,有没有白菜割两颗回去。过年总是作兴包餐馄饨吃的。

梅仙接话道,二哥哥说的是,这段时间街上买菜都跟抢一样。前两天我家里请祖宗,去街上买菜,差一点豆腐都没有买到。买不到豆腐,你说祖宗怎么请,还好买到了。

小珍却不顺话头说,半带讲笑话般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老话讲的有道理。当年我家阿公从街面上奔到乡下来,可没想到地头上长的蔬菜有朝一日竟然会比猪肉鱼还要贵。二哥哥喽,讲句大实话,街上住着好是好,可惜什么东西都要花铜钿买,确实比不上乡下生活来得惬意。

王荣林点头称是,想要说些软话岔过去,顾阿妹却已经换上雨鞋,寻了菜篮和镰刀,要出门去地头帮荣林割白菜。荣林见状忙跟过去,出门不忘拿上车上的两个蛇皮袋。

小珍示意荣平将门掩上,朝外面努努嘴,对梅仙说,看街上老二这副光景,倒不像是要大闹一场年都过不安生的架势,这口气难道就要这样咽下去不成?

梅仙说,不这样又能怎样?再怎么说也是自己家里人,胳膊断了也不会朝外拐,能恶到哪里去!真要断绝关系,也不能当着街上嬷嬷的面,毕竟老娘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小珍说,吃饱了撑的,才去管那一门的闲事。我已经打定主意,要是街上喊志林过去评理,我是不许的。都是弟兄,站在谁那一边都不好,索性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不去露面,省得麻烦。

顾阿妹、王荣林一前一后走在雪地上,北风呼啊呼的撞到人面上,嘴里哈出来的白气在嘴唇边上就要冻住一般。菜地在村东边,出了村还要走上百来米的距离。顾阿妹家的这块自留地有三分面积,平时种些菜蔬,就供三家人吃了。老大老二成家后都分立门户,只有老三荣平还跟着顾阿妹。平时为着吃菜的事体,小珍和梅仙也没有少争嘴。她们其实也都有自留地,一是懒得弄,东西长不好;二来呢,刮壁硝占便宜的事谁都爱干,这样就难免有了长短厚薄,互相计较乃至寻事吵架。

地头积雪已经很厚,完全覆盖住了白菜,长着白菜的地方只比其他空地略微凸起一点。放眼望去,就见一地雪被微微起伏,白菜就在下面藏身,偶尔有几片散落的大叶子掩映在雪中,透露出一点绿色。顾阿妹顺着一个个雪坡,将雪扒开,露出一颗颗白菜,用镰刀将白菜根割断。顾阿妹割下一颗白菜,王荣林就将白菜装进蛇皮袋里。他戴着线手套,指肚接触到菜帮,硬硬的冰冰的,好像冻住了一般。